北方的春天来的晚,城市里的树很少,更难嗅到春味。我数着红灯的秒数,脑子很空,脑子空洞近期是常态。医院就在马路对面,视线平移过去,“急诊”两个字躺着殷红的血。雨淅淅沥沥落下来,想来也洗不净血淋淋的记忆,眼前红色若隐若现,我的脚被钉在地上,拔不出来。于是眼前红红绿绿交替着亮起。车辆来来往往,它们至少要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看到很多生命在移动,可他们都不说话,世界变成了哑巴。只有风,只有我。
医院让我胆战心惊,我怕穿过这马路,马上就被关起来,抑郁症也属于神经病,不是嘛?我居然是个神经病。不敢想下去,又忍不住去想。
很久之后,我发现这座城市向我炫耀它的庞大,它的喧闹,它的繁华,它的高冷……炫耀它拥有的一切。我之于城市,太过于渺小,是流浪人,过路者,是一粒沙,一颗土。
“走吧,挂号排队还要好久。”小姨几次欲开又合的嘴终于是张开了,而且发出了声音。她说给我听,眼睛和我看着同一个方向。医院门口人群密集,甚至是有些吵闹。风声很小了,的确是这样,现在我能听到别的声音。小姨让我走吧,走去医院。
我是路痴,方向感极差,记不住走过的路,找不到要走的路。有时甚至要在车站绕好几圈才站到出口。读了大学,我每次路过这座城,想到有人在站口等,孤单的旅途便会少几分凄清。小姨也是这城的客,正在进行时。今早接我时,她的眼睛暗淡了些,看到我赶紧跑过来,挽着我的胳膊,很用力。我们身体从没有这般亲昵过。
太阳偷偷越过若干楼群,躲在云里,悬在高空,就是不愿出来。我一步步挪进医院,从没有过此种莫名的恐惧。
四年前,我读高二,母亲住院,我去陪护。刚走到医院门口,一条偌大的横幅横冲直撞绿化带。白底红字:医生是杀人犯,医院,还我女儿。走近了再看,或大或小或高或矮的树上,贴满了A4纸打印的照片。雪白的床单浸染着鲜红的血,一个女人在血泊里挣扎,咆哮,湿漉漉的头发挡着大半边脸~不敢再看下去,径步去寻母亲。
母亲的手术很简单,医生说也就是撒泡尿的工夫。医生给出两种方案让我选:planA,开一个大口。PlanB,大口分成三个小洞。活生生的我的母亲,要被剪开肚皮,A or B?我不知道。我要等父亲。
放下锄头的父亲,往日的威猛消失不见。A or B?他像我求助,好像我比他多读几天圣贤书就懂得多一些,我真想告诉他,我不知道。
我说,三个小洞兴许好一些,肠子不至于全部呼哧一下掉出来罢。我明明一脸严肃,医生护士却笑出了声。
“小妹妹,不要担心,手术很简单。”医生笑完不忘安慰我。
母亲从手术室出来,父亲守了一夜就把照顾母亲的差事托付给我。他要回去收拢羊群,母亲的住院费,我的学费都源于此。
母亲已经可以与同病房的叔叔阿姨谈天说地,我蜷在病床的凳子上,沉沉睡去。突然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吵醒。
同病房的阿姨说是隔壁的爷爷死了。三十出头的女儿失去了父亲,她有权利哭闹,没有人会怪她。也许医院门口的横幅旁边,有一位失声痛哭的母亲,她现在之所以安静,是因为死亡没有回声。
在死面前,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
哭声,我在哭声中翻着记忆里医院的碎片,好久以后才意识到已经置身医院。
救护车发出刺耳的悲鸣,哭声弱小了些。我的心渐渐沉下去,跳动越发缓慢。我尽量使自己平静,等医生叫我的名字。
小姨拉我去楼梯间坐下,避开吵闹的人群。
她问我:“记得我家门前的那棵大树吗?夏天我们坐在上面。”
“杨树,它的大叶子会打碎阳光。你坐在上面讲故事给我。”
“什么故事?”
“一千零一夜。”
“如果真有阿拉丁神灯,我许个愿望给你,也希望神让那树活过来。它被活活烧死了。”
说到死,小姨突然停下来,拘谨地看着我,“死”一类的字眼,亲近的人在我面前都很避讳,我是无所谓的。
“选择死可能是一件愉快的事。”我看着她越发暗淡的眼睛,意识到自己犯了错,我总是犯错。
“你要活着,我们去吐鲁番吃葡萄。”
“我会努力活下去,为了你们。”
“你要为自己。”
我不敢再接话,我确实是为了别人在努力,为了别人踏进这冰冷冷的医院。二十多年,一直这样,我怕别人难过,所以委屈自己忍受与日俱增的苦痛。
“46号。”护士呵到。她不像在叫号,倒像是骂街的活泼妇女。专科教授坐在我对面,低着头。屋子里人声鼎沸,早上六点的菜市场大抵如此。父母,小姨围在我身边,尽量不让别人碰到我。我躲在他们的怀抱里,迷茫地看着专科教授。
她问我,你偶尔失眠吗?
我答:经常。
你焦虑吗?你压力很大吗?是什么让你不开心?体重有明显变化吗?……她的嘴像是一个开了连发的机枪,没有命中目标,自顾抛着弹壳。
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胡乱的回答。
两分钟后她把病例和一摞检查项目清单递过来,母亲伸手去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听到她松了一口气。原来呼吸不匀称的不止是我。
短短两分钟,问诊结束,我尚有思考梦里,断言她若转行做屠夫,比现在名气更大。对待病人的敷衍与漠然以及开检查清单的果断与决绝,完全符合刽子手的特质。
“下午做完检查,拿结果给我。”教授边说边脱去白大褂。
看她在患者人群中拨出一条路,扬长而去。椅子上白大褂开着寂寞的花,我看见无数个向她求救无果的孤独患者躲在血泊中,孕育各人的玫瑰。
我又被唤到心电图室,这次是一个人进去。医院难的有这样清净的地方。发福的中年男人正在摆弄他的器械管子。
“小姑娘今年几岁?”
“二十一。”我努力地回答,现在我并不想说话。我不想和穿白大褂的人说话。
“二十一岁。一生中的黄金时代。”
我不搭话,静默地站着,直到他示意我坐下。他拨开我的头发,把五颜六色的软管吸在头皮上,我任由他摆布,我是病人,有什么资格说不。
他对父母说:这孩子很聪明,要好好读书。
父亲愣愣地看着他,并不体面甚至尴尬的笑了一下,随即收了笑容。在此之前,我被人夸奖,父亲总是很骄傲,必要和人家说上好久的话。我一直是他的骄傲,他不止一次这样说。
“二十一岁,你要做喜欢做的事。”医生关上房门之前这样对我说。
我喜欢做的事,选择死亡也可以吗?
我想,玩弄器械的医生更适合去问诊。我想,我想,二十一岁的我,很有很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停地假设生活,最后在草原尽头迷失恐慌。
我时常想,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我时常这样想。
又被带去做心理测试,坐在电脑前滚动鼠标,眼前是漫无边际的黑,每一道题目都让我窒息。我断不能选最符合我的那一项,得分最高者要住院,真实的答案最接近死亡,微博抑郁超话如是说。
无数只黑狗在黑暗中相遇,除了悲伤的藤蔓互相碰触,还能有怎样的故事?
我反省自己的人生,缓慢,谨慎地反省。
二十一岁,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二十一岁,一事无成。
一事无成的二十一岁害怕现实,崇尚死亡,向生活缴械投降。
生活不止一次给了我重锤,你说那是杞人忧天,庸人自扰都可以,对我来说,那是永远无法结疤的伤口。伤口在淌血,父母用眼泪包扎,他们是在没有更好的药膏。母亲的脐带掉了一半,一半留在我的身上,就是要永远绑架我,直到她生命
的尽头,我或许才能有选择生死的权利。
电脑上都是选择题,我要做怎样的选择?怎样的选择能让父母收起眼泪?血和泪混在一起,伤口要化脓。
也许是我做测试题不从心意,也许是我本身没有问题,“屠夫”给了母亲一个欢愉的答案:孩子只是轻度抑郁,这是当代青少年的通病,不要过于担心。按时吃药,一个月后来复查。
“屠夫”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攀爬,一会儿咿咿呀呀的打字机吐出长长的缴费单,母亲带着它去拿药。一生在黄土地打麦的母亲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三步并做两步,近乎奔跑,她在和我的生命赛跑。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和二十一年前的孽缘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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