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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玉生一向不把医生的叮嘱放在心上,在腿伤恢复期间没有做康复运动,直到最近一次复查时,医生严肃地警告他,那只受伤的腿再不舒筋,骨头长合之后会留下长短脚的问题,必须要有适当的运动。
“天气好的时候,到外面去走走也可以。”医生说。
夏玉生绝不去小区里忍受邻居的慰问,于是他架起拐杖,每天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
九月底的一个上午,刚刚下过一阵小雨,阳光重新出来后穿过树叶的间隙透下来,显得窗外的景色格外明净。他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地翻着那本快被他翻烂了的《印典》。今天邻居养的那两只贵宾犬,不知为何早上吵得特别凶。他看到窗外的绿树葱翠迷人,不免有一点心动。这时,他接到了文旅局赵科长的电话。这已经是几天来的第四通电话,让他对于参加秋季书展的事赶紧给个答复。他们认识了十几年,虽然称不上好友,但彼此深知脾气秉性。
“我不找你手下人,你是老板,我只找你!”赵科长今天在电话里气势汹汹,“今年我管这摊,你一定得支持我!你们的书店名气响,不参加的话,影响不好。”
夏玉生挂上电话,对着窗外的绿树又坐了片刻,然后起身慢慢套上了外出的衣裤,架好拐杖,吃力地下了楼,停停走走,来到玉声书屋。
他远远地看向书店,发现它变得和从前不同了。不仅是橱窗的装置改了样式,还有玻璃门上也多了两团黑影。他走近一瞧,是两个黑色的剪影人像,一左一右贴在门上,旁边贴着两行小字:“在本店购买图书满二百元,赠送读者本人剪影书签一张。”他认出右边那个剪影是夏珂,但不清楚左边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谁。
他吃力地推开门,夏珂正坐在柜台里,急忙过去扶住他,给他搬了把椅子。
“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她说。
“散散步,又不远。”
“那你以后常来坐坐,总闷在家里不好。”夏珂一直希望他多出来走动。
“十月的书展,你们要参加吗?”他问道。
“这得问表哥,他们一会儿就来。”
“徐冬不用上班吗?”
夏珂心想老爸的日子都过糊涂了:“今天是星期六啊,周末他们都会来帮忙。”
夏玉生环视着书店,既熟悉又陌生。这么多年来,这间书店已经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不仅血肉是相通的,还浸透着他的思想、个性和脾气。如今,书店表面上没发生太大的改变,但骨子似乎能嗅出一丝不露声色的迎合。不管怎么说,销量是在上升,虽然他不在意这些,但外甥确实是有办法的。
“这个是你吗?”他指着门上的剪影问。
“对啊,看得出来呀。”
“花样真不少。”
“是表哥和对面的画室合作搞的。”夏珂从抽屉里拿出一片制成的书签给他看,“你想做一张吗,只要拍张照片就可以了?”
他摇摇头。
“表哥说读者回来取书签时,等于又可以光顾一次书店。”夏珂说,“如果想要金属材质的也行,不过要加钱。”
夏玉生坐在柜台的入口处,看着一个店员在他眼前来回地穿梭:查书、找书、配退货单。硬梆梆的椅子令他既不舒服又不自在。他抓起拐杖站了起来。
“我逛一逛,你不用管我。”
他刚刚进来时就注意到了那个主题展台,知道是它取代了原来的借书柜。他走过去,看到小黑板上写着这期的主题:“哥特幽魂在西方文学中游荡。”他一直觉得怪诞、阴森的哥特小说有点低级趣味——贩卖恐怖的赝制品。但也明白从销售角度,它的神秘色彩是有吸引力的。展台上不仅有爱伦·坡、玛丽·雪莱的作品,陈列者还将福克纳、麦卡勒斯、艾米丽·勃朗特的书都归在其中,错落有致地陈列在最前面。中秋节快到了,所有的店家都张灯结彩地做装扮,书店却陈列着这个阴郁的主题,无论如何,算是与众不同吧。
他绕过展台,浏览过去,看到书架上增添了许多旧书,版本明显是精心筛选过的。正当他想要上楼时,忽然发现楼梯底下有一个人窝在那里——方才他始终没留意到那里有人。
那是个很瘦的年轻人,戴着一副圆框的小眼镜,头发整齐地梳着偏分。旁边那个淘汰掉的借书柜上面摆着一摞残破的旧书。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面,正拿着一本订在一起的碎纸片,一片片地和一本旧书的衬页做比对。夏玉生看到那本书的衬页缺了一个角。不一会儿,那人似乎找到了同样颜色和重量的纸。他将纸和书叠在一起,用小剪刀裁出那块缺角的形状,然后用其它的书将衬页夹稳,拿出一把很小的镊子,夹住那张纸片,与衬页对合。这是一个细致并缓慢的步骤,要不断地清理缺口上的毛边。拼到严丝合缝之后,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从一个小瓶子里取出一根粘着胶水的小刷子,开始在对合处的两边轻轻地涂刷。他的动作很轻,让胶水慢慢地渗入到缝隙中。夏玉生在一旁看着都不禁屏住了呼吸。那人的眼镜片几乎贴到了纸片上,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专注而严肃。终于完成了!他将书的那一页夹着,放到柜子上晾好,伸展了一下身体,又拿过了另一本书……夏玉生轻轻地走上楼,每一步都尽量让拐杖慢慢落下去,以免打扰到下面的工作者。上楼的动作对他而言还轻松,只是下楼时腿会一顿一顿地感到有些疼。
二楼的格局基本没变化,只是品种的位置被调整过了。旧书增多了之后,书架看起来整齐多了,因为旧书的尺寸总是那几种规格。夏玉生刚开书店那会儿,书架的层高根本不用设计到现在的高度。他看得出徐冬在品种与陈列上的努力。自己当初也有同样的劲头,所有心思扑在品种建设上。那时获取新书信息和搞到货源要比现在困难得多,什么都要花大力气去学。有时为了弄明白一点关于书号的知识,他可以熬上一个通宵也不觉得累。虽然不懂营销,但为了卖书,他读了大量不同领域的书,成了一个杂家,几乎什么都可以和顾客聊一聊,结交了一圈读书人——这些人如今已经各散东西了。如今的读者,不可能再坐下来和你聊聊图书和作者的故事。时代变了……也许纸质书真的会消亡。就像胶卷也曾经有无数人宣称过不会被取代。而这些关于图书的知识:装订的工艺,印刷上的窍门,陈列码堆的艺术,或许都将变成历史的陈迹。
他朝茶吧走去,本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却听到里面有人在聊天。
“我还是不觉得哥特意象里能找到什么正面的意思。”一个听起来有点熟悉的声音说。
“为什么要找呢?”另一个声音说,“起码它有激情,还有放在今天读,有一种戏谑的否定感,这算是一种态度吧。”
夏玉生看到常常来书店的范小舟和一个胡子男坐在自己以前经常坐的禅椅上。他不想和熟人寒暄,就趁范小舟没见到他,转身走开了。
离开时听到范小舟的声音说:
“你这期的主题,销量能达标吗?”
“差得远呢,没办法,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夏玉生在两年前认识了范小舟,觉得他的长相简直是再世的克尔凯戈尔。他经常会来买一些书,诗集居多。虽然他和人说话时眼睛总不愿意看着对方,不过他还是喜欢和夏玉生聊天的。夏玉生知道他原本在家乡开办了一间棋艺学校,顺便在里面教孩子们一点文化课。可是后来有人说,他没有教师证,不可以在那里授课。于是他搬到了城里,一边工作,一边考教师证,可是考了两次,都没考上。
夏玉生在店里待了半个小时,觉得有些累了。他见到书店这种种新举措,又听到刚刚那席话,激起了一丝往日时光的回忆,可是,也再一次证明了这个世界是循环往复的,一路朝着未知的深渊。
他想回家了。
他请一个店员扶自己下了楼,看到门口那边很热闹的样子。一辆本田吉普车停在那里,将书店入口挡得严严实实。刚刚在楼梯下修补旧书的年轻人,正在和隔壁饭店的员工们争论。
“就停一会儿,吃完饭就走。”那个饭店员工长着一副机灵相,左耳上镶着两个耳钉,笑嘻嘻地和苏喆商量。
“你停到正门口,我们没办法进出了。”苏喆让他把车开走。
“我也没全堵到,你绕一下,要不侧着身都能过去。”
“那也不能这样停啊,会影响我们营业。”苏喆据理力争。
“兄弟,实在是中午饭点车太多,你就帮我们个忙,咱们都是邻居。”他和苏喆套起交情。在旁围观的饭店服务员也都大声地帮腔:
“停一会儿有啥大不了的,帮个忙呗。”
苏喆被吵得头晕脑胀,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就一会儿……谢谢了……”那小子拍拍苏喆肩膀,想要溜走。
“不行!那个……”苏喆想叫住他,但是他头也不回。
周文功与徐冬刚好回来书店,见到这个场面后,两人径直来到耳钉小子面前,拦住了他。
“把车开走。”周文功对他说。
“停你们自己门口去。”徐冬说。
耳钉男见周文功眼珠鼓鼓的,有种受威胁的感觉。
“我就停一会儿。”
周文功不再多说,掏出手机按了110。
“你不挪走,我叫拖车,书店门前是非停车区,车损自付。”
他歪着头看着对方。徐冬在旁边一副恨不得把事情闹大的神情。耳钉小子看看周文功,又看看徐冬。悻悻地过去将车挪走了。
周文功一走进店里就认出夏玉生,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他还记得上学时,夏叔常常在书店打烊后带他们去喝酒。
“叔,你加我的微信,下回你去医院或者别的地方,就找我送你去。”他说。
夏珂问徐冬关于书展的事。夏玉生说:
“去不去你们决定,我不管。如果想去,咱们应该能订到好一点的展位。”
“当然去!今年有八百万。”周文功说。
自从每年的图书展会从市中心的体育馆搬到郊区的会展中心举办之后,读者嫌路途太远,就不愿再去了,书商也抱怨没利润。去年夏玉生计算了展位费、人力、物流等成本后,干脆没有参加。今年省里为了支持文化产业,拨款八百万,以购书卡的形式分给困难户、教师及一些公职人员,用于书展上购书。周文功早就跟徐冬说今年的书展一定热闹,那么多钱,当然要去分一杯羹。
徐冬见到夏玉生,突然想起一件事。
“舅!在电视上讲《聊斋》的那个陈墨老师,是你的老同学吧。”
“嗯。”
“你能不能让他来咱们书店做个讲座。”
“讲座?”他根本不知道旧同学在省文艺频道开讲坛的事。
“对。”
徐冬和周文功刚刚去一家书店听了场讲座。那是一间开在大商场里的书店,现在这样的书店越来越多了。它们在房租上与商场有协议,压力较小。经营上基本不在意图书销售,主要靠咖啡、文创商品和举办文化活动来营利。讲座办得很专业。徐冬在场内见到了移动书架、宣传海报,还有专门的主持人,引导着主题讨论与读者问答等环节。
“你看人家多专业,玉声真的是落伍了。“周文功感叹说。
徐冬却越看越心寒,如果未来这样的书店是主流,将意味着什么呢?真正在卖书的书店怎么办,以后真的不再需要研究品种与陈列技艺的书店了吗?自己这一年又是白折腾了。
虽然他坐在那里愈发地不安,但是现场的气氛还是提醒了他。搞一场成功的讲座的确能吸引不少人气啊。在回来的路上,他和周文功商量着这件事。应该趁十一假期时策划一个活动,吸引更多的客流,增加销量。
“联系个作者来签售怎么样?”周文功提议。
“有销量的作家不会来,名气小的没效果。”徐冬说。
当他看到舅舅时,一下想起夏玉生那个有名的同学了,觉得陈默教授太合适了,还可以顺带着卖一些他的书。
但夏玉生已经很久不再与旧友联系。他不愿搅起回忆,也不愿自己宁静的状态被打扰,让他去求人,那更不可能。
“我应该找不来他。”他说。
“试一试呗,万一来了,我们店就更有口碑了。”徐冬说。他知道夏玉生从前的愿望是把书店开成书房式的风格,找人来讲座岂不是正符合这个精神。
“明知道不行,还试它干吗。”这句话代表着夏玉生近年来的心情。
徐冬不想放弃:“要么我去找,就说是你的书店派来的。”
夏玉生摇摇头,对外甥这副积极的模样很不适应。
“不用再说了……你自己去想办法。”他吃力地站起来,让夏珂陪他回家。
大家无奈地看着夏玉生离开书店。苏喆忽然开口说:“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谢承发老师,专门研究古代的天文历法,很多年前曾经出过一本书,只是后来就再也没出过了。”
“天文历法——古代的?”周文功质疑道。
徐冬觉得这个主题实在不够吸引。
邵远这期的主题展台原本是要做“自杀作家作品选”,结果被大家集体否决了。这个想法来自于他最近在网上发的贴子:“文豪遗书汇编”。对世界与人性都有着深刻洞察力作家们,在宣示告别的那一刻,会吐露出哪些想法、运用什么笔调呢?
贴子发布后,他每天都会去看一眼浏览人数与下面的评论,同时觉得自己果真是太闲了。公司已经没什么项目交给他做了;玉声的图书也基本上被他整理过一遍,只需要日常维护。唯一还让他有些期待与乐趣的,就是网络平台上的文字互动了,可是回复的人数实在太少了。
为了让自己的贴子获得更多流量,他让徐冬和苏喆帮忙点赞收藏,还安排苏喆模仿读者在评论区质疑文章的内容,自己再用发贴者的身份回应,解释文章的立意与思路。然而一番操作下来,效果依然不理想——他发布的文章浏览量始终只有几十次,而且看得出来没什么人在认真阅读和讨论。
网上没有人理他,老板却忽然对他的书稿感兴趣了。就在夏玉生来书店的这天下午,老板在电话中告诉他现在有一个“中学生知识拓展随身读”的丛书项目,可以把之前那本《最美的女主角》加进来,但是要压缩一下。
邵远明白,老板这是在找廉价的书稿。一般这类青少年课外读物的丛书都会被馆配商把折扣压在3折上下,所以打造这类书的首要条件就是成本。找一些旧稿子翻新一下最合适了。而他这本《最美的女主角》,改动一下完全可以充当文学鉴赏类的品种填进去。
“具体得怎么改?”他问。
“不用改太多,小开本,15万字以内,关键是快,其余只要和整套书的风格匹配上就行。”
“那就意味着改很多。”邵远心想。
邵远一直对老板的印象不错,觉得他从不掩饰自己就是一个攒书赚钱的书贩子,很坦率。每次他要改自己的书稿时,邵远都会据理力争,希望尽量保存原来的样子。有时他们会吵一架,但是吵完老板也不生气,等到下次又有书稿时再继续蹂躏邵远。
“总之要快,这套书第一辑准备出12本,我已经把这本算进去了。”老板说。
邵远琢磨了一个晚上,想找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可以保护他的美女原样呈现,又能让书稿顺利地印出来。该不该冒一下险呢?《荷尔德林传》例子赫然在前。不过现在这个情势,有机会领书号就先领了再说吧。之后改与不改,或改成什么形态都将是下一场斗争。
夜里,他和他的朋友杨禹在微信中聊天,就是一直找他去北京做剧团的那个朋友。
昼伏夜出:
在吗?我们那个女主角的书稿被我老板选中了,要做学生读物。
困兽犹斗:
怎么可能,他看了吗?
昼伏夜出:
应该没仔细看吧,说实话,细看他也看不懂。
困兽犹斗:
真出了你就等着挨骂吧。你说美狄亚的美就在于她抛弃了伦理道德。
昼伏夜出:
我是说引领,美引领道德。
困兽犹斗:
对他们来说都一样。现在是流媒体时代,谁还看书啊,来北京和我混吧。我们剧团正缺一个文学师。
昼伏夜出:
我觉得你们一点都不靠谱。实验型剧团,就是亏钱的意思呗。
困兽犹斗:
也不是每场都亏,而且我们还有卖糕点和饮料。只是大家都没有工资的。你来了也一样。但是有地方给你住,你在北京可以自己再找路子。
昼伏夜出:
还是NO,我每次去北京就拉肚子,别去受罪了。
困兽犹斗:
狗屁借口!
杨禹不止一次劝邵远去北京。起初他并未当真,可如今却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别无选择了。他已经35岁,无论在心理还是生理上,他都不愿意再一次离乡背井。他和荷尔德林一样,亲人只剩下母亲和一个姐姐。她们整天在为他打算。无论他怎样阻止、恐吓、发脾气,她们仍然在为他偷偷地存钱,希望他成为大编辑之后,能够在省会城市买得起一间房子,成一个家。火车提速后,他每次回老家只需要20多分钟,可是一旦去了北京,就意味着见面的机会更加少了。成家的这个愿望也会在母亲眼中更加渺茫——虽然邵远清楚那是注定渺茫的,和身在何处没有关系。
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周文功曾对他说:“无论去到哪里,你都会是这副德性,不用多想。”可是人总会希望山那边的风景会更美,看穿了留在原地毫无出路时,总会猜想远方是否有一丝机会找到同类。邵远过了30岁后,就没有再想过要写出代表人类尊严的不朽诗篇了,但在这条轨道上的耕耘却不曾放弃。有时候,生活的引力会成为一种令他偏离轨道的力量。他也搞不清楚原因,只知道自己常常会莫名其妙地站在正常秩序的另一边。其实每一条秩序之所以成为秩序,都因为它在当初是合理并且美丽的,只是一旦固定成为形式,就会无情地扼杀掉许多美好的个性。这些人间的天经地义,如果从遥远的星系看过来,只会觉得古怪吧!
今晚的睡眠一定又报废了。他最近常常是这样,躺在床上,看着星星,等着窗外渐渐发亮。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有没有睡着过,整夜里翻来覆去,奇怪自己怎么没能躺出一个《追忆逝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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