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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人物创作第35期：多情剑客无情剑（侠女）的创作。
火从四方燃起时，刘氏听到身后有妇女发出压抑的哭声。她转头斥道：“哭什么哭，本就奔着抗贼而死才来这里的，如今终于能死了，是求仁得仁。”
贴身侍女接话道：“对，都是因为夫人，我们才能抗贼而死，而非被凌辱致死，我们该笑。”
于是虚张声势的怪异扭曲的笑声零零落落地响起，刘氏更显烦躁，她射出箭囊里最后一支箭，凝视着它穿过火焰正中敌人的心口，才皱着眉回头说：“死就是死，有什么好笑的。”
既不能哭，又不能笑，那要做什么？面面相觑片刻后，刘氏得出了结论：“从屋顶下来吧，下边还有我昨晚和总兵喝剩的几两酒，喝吧，喝完咱们一起上路。”
两天前，代州兵少食尽，总兵下令退守宁武关。一天前，劝降的士兵到来时，她和家人们正在公廨里吃饭。来人看到她在场，目光有些犹豫和复杂，总兵直接开口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总兵，敌将已下了通牒，五日不降，立即屠城。如今宁武弹尽粮绝，您又向来爱民如子，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荒唐！”总兵狠狠拍了拍桌子，“连我的妻儿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此战若能胜，那么我等全军皆为忠义，若是不敌，那你们尽管把我绑去献给贼首，换你们的活路！”
劝降者匆忙行礼后离开了，临走前还瞟了刘氏几眼。刘氏神情自若，在对方离开后望向总兵：“夫君，等需要冲锋的时候，你尽管带孩子们去吧，我会率人守在公廨的。”
总兵露出了些许疲惫的神色：“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我之前还想，夫君会不会效仿唐代的张巡，把我杀了当军粮。”
“那怎么行！人就是人，又不是牲畜！”
刘氏露出微笑：“算是妾身没看错人。今日大敌当前，我不会歌舞，便陪夫君喝上几杯壮行吧。”
很早以前，刘氏已经知道，在自己出身行伍的夫君身上，其实有股书呆子的傻气。当年他们新婚燕尔，有天她在庭院招呼着侍女们练习完弓箭，在得知有人来访回屋更衣的途中，正撞上了那几个摇着扇子的腐儒。刘氏行了个礼就走了，没理会对方在背后咕哝什么。谁知当她准备到前厅赴宴时，便远远听到对方用假意压低，实际张扬的声音说：“贤兄果然好烈马，连夫人都那么烈性。”
她还没发飙，便先听到夫君冷然道：“几位请回吧，寒舍不欢迎不尊敬拙荆的人。”
当天晚上，她半喜半嗔地怪罪道：“夫君还是骂得太轻，我要真是烈女，那不是咒你不得好死嘛！”
夫君仍是一脸严肃：“无论如何，人是不能和马相比的。”
后来的她知道了，人当然不能和马比，因为有时人命比马命更贱。
自出嫁以来，她随夫君征战四方，要用套话说，算是看着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到了总兵的位置。可直到今年的代州之围，她才切切实实地看到尸山：饿死的尸体，病死的尸体，被箭射死的尸体，被刀砍而死的尸体，无数看不清面目的尸体被遗弃在城墙边，彼此堆叠，最终真成了座小山。即使天气寒冷，依然散发着隐隐的，压盖一切的腐臭。
而其中被淹没的一具躯体，是她刚会喊爹娘的小女儿。
她自然没拿这事去烦扰夫君，但夫君再次见到她时，还是看出了她的泪痕，叹息道：“明天，去宁武关吧。那里还有铁炮。”
轰鸣的铁炮威力巨大，据说给敌人造成上万的死伤，也给守军带来了短暂的兴奋。但只撑了一天，火药便用完了，敌军仍仿佛无穷无尽。在总兵骂走那个劝降者后，孩子们知趣地回屋了，夫妻间一时无话。
后来，还是刘氏先开了口：“夫君不妨猜猜，我明天要用的是什么弓？”
“还是那张桑榆木做稍的开元弓吧。”
“夫君料事如神！”
“这还用猜吗？”总兵终于也笑了，“夫人当年用那张开元弓，率领着诸位女眷，在骑射比赛上的英姿，可是让在下一见倾心啊。”
“我倒觉得，是我带着她们，在丰邑坪初次上战场时，才叫威武呢！”
“在我心中，夫人总是了不起的。”总兵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明天你我同仇敌忾。”
第二天，宁武城破。刘氏率领女眷登上居于高处的公廨屋顶放箭，几乎每箭都能致死，最后敌寇不敢靠近，只议论着在远处火攻。过了没多久，有人喊话，说总兵已被杀死，刘氏手都没抖一下，一箭射穿喊话者的喉咙。
早就料到有这天了。他做忠臣，那她便是烈女，从这烈火中走上黄泉路，彼此才叫般配。
待射完了箭，喝光了酒，浓烟已经彻底遮蔽住了她们的视野。兴许因为烈酒给予最后的豪气，刘氏没再听到哭嚎，只隐约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念佛声，但她已经无意阻止了。
她自然是不信佛的。尤其在见过代州的尸堆后，她更觉得，还有什么地狱，比她眼前的人间更可怖？至于死后能否有极乐净土，那里究竟是怎样的，连那些和尚都没吵个明白，她只记得那里有许多莲花，而她对莲花没有任何兴趣。
若是她死后想去的天国啊……或许，该像是故乡的草原。她与夫君策马至日暮，远远看到父母招着手，听到儿女喊自己吃饭。她迎着风，笑着，奔驰着，明白已走过漫长的旅程，前方即是终点和归处。
在那一瞬间，刘氏当真感觉到微弱的清风拂过。她噙着微笑，泰然迎接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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