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车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写作主题之【在路上】

网络图片

火车停靠B站的时候，他从梦里惊醒，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一层薄薄的虚汗。他不记得最近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每次都是同样的梦境，每次醒来却都记不起梦里的具体情节，只记得最后，自己从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树上掉下来，一直掉，一直掉，仿佛没有尽头。每次都是在下坠过程中醒过来。人是醒过来了，可是梦中的晕眩与失重感却还要陪伴他好一阵子，才会慢慢消失。

火车在B站停靠十分钟，够他吸一支烟了。他用纸巾擦了一下额头，穿上外衣，下了卧铺，到站台上，点了一支烟。一边吸一边欣赏B站夜景。其实也没什么夜景可以欣赏。B站是个小站，几座房子，几道铁轨，深沉的夜色里，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几个从火车上下来的乘客，他们寥落的背影是这个小站唯一可看的风景。

他喜欢B站，冷清，寂寥。有点像老家那个古旧的县城小站，当年自己就是从那个小站出发，一路到达省城求学的。那是他人生之路的起点。自己的终点又是在哪里呢，他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烟，摁灭，扔进了站台垃圾筒。熟悉的鸣笛响起，火车要开了。

他躺在上铺，了无睡意，双目炯炯地盯着黑暗中的车顶，听着火车行驶中发出轻微的哐当哐当的声音。他坐的是一列慢火车，他是故意的。他好久没有坐过这种慢火车了。好久有多久了？他认真想了想，大概是从大学毕业进入集团之后吧。他以初生牛犊的精神和能力，在工作中突飞猛进，很快得到了大领导的赏识，每次出差，不是飞机就是动车，他的工作性质是要求高效的，把有限的时间压缩再压缩，在这无限压缩的时间里力争利益最大化。后来他有了一辆红色尼桑，从此以后，在这座城市里，他更是车来车往，几乎完全杜绝了和出租车公交车的联系。

他的红色尼桑。这是他买的第一辆车，他对它非常爱惜，每天都要把它擦拭得干干净净，就像他每天都要把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一样。他好久没有看到他的坐骑了，听说它还一直停留在修理厂里，默默地等待着他这个主人来决定的它的命运。

他在上铺翻了个身，一直睁着的眼睛下意识闭了闭，仿佛眼前一片黑色的虚空里有他不愿意看到的景象。那天晚上，他本来是开着他的红色尼桑去见她的。他和她约好了那天晚上见面。

她后来怎么样了，这个问题一直在他脑海里时隐时现，却没有答案。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好像能看到他们之间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也正努力朝着那个方向前进。然而，那个从斜刺里突然蹿出的黑色影子，仿佛一个恶狠狠的休止符，他和她的未来，他的人生，都变得不一样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缩了缩身体，在火车哐当哐当的晃动中，再次陷入了颇不安宁的梦境。车窗外夜色深沉。起风了，风声呜咽，划过车身，远去了。

天色大亮的时候，火车停靠在D城。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下火车，出了站，坐上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一个酒店的名字，然后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他对D城不是很熟悉，但是也不能算陌生。以前出公差，到过这里。D城是一座中等规模的城市，不繁华，也不冷清，介于二者之间。正符合了他的心理需求。太过繁华，会扰乱心神；太过冷清，又会增加内心的孤寂之感。而D城于他，是恰恰好的。这也是他最近一个月来对出行目的地的选择标准。

想到这里，他心里蓦然一惊，不知觉间，自己从那里出来已经两个月了。真的是“不知觉”么，也不尽然。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混沌”。第一个月，他是在混沌状态中度过的。父亲母亲，妻子，还有年幼的儿子，一家人都围着他团团转，嘘寒问暖，他却无动于衷，像一个失去魂魄的植物人。每天也按时吃饭，吃的什么却不知道，滋味如何也无察觉。然后便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思不想。也不是，是不敢去思去想。

妻子对他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出事之前，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他几乎就要下定决心和她摊牌了。自然，他的心里也是有痛苦的。托翁不是说了么，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他虽然把自己划为不幸的那一类，理由呢，却不可说。

当初他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也曾风光无限。他自己也很是得意，心里暗想，所谓的郎才女貌，也不外如此吧。自己仪表堂堂，妻子丰姿秀雅。许多人都说他的妻子长得像香港的一个当红女星。他自己也觉得像。后来，日子过久了，他心里的那点优越感渐渐淡了。谁都有审美疲劳啊。要不然，影视圈多少个俊男靓女组成的婚姻，也不会相继出绯闻闹离婚了。

毛姆说，别掀开被那些活着的人称之为生活的华丽面纱。张爱玲则说，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布满了虱子。他觉得拿来套自己的婚姻，也是恰当的。老话讲，过日子，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看的。旁人看不得，自己也看不得。再好看的皮囊，如果没有实际的用处，还不如一幅画。更何况，自己总不能和一幅冷冰冰的画过一辈子吧。

到酒店了。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打断了他的冥想。付了车费，到酒店安顿好行李，又认认真真洗漱了一番，收拾停当，他才走出酒店，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早餐。店主是一对年老的夫妻，面目和善。这家小店是临下车时，他询问当地的特色小吃，出租车司机推荐给他的。他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他多久没有这么安安静静吃过一顿饭了。以前的他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在没有被按停之前，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每次出差也都是行色匆匆，哪里有心情和闲暇坐下来好好品味一下生活中这些细微的美好。

吃完饭，付了钱，和店主夫妇道了别，他走出小吃店，沿着人行道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浏览周围的景物，就像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初来乍到的外地游客。这是一条不算热闹的道路，虽然是周末，来往的行人和车辆都不太多，这样，喧嚣就少了许多，让他能够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情。可是，要想的事情太多，又让他无法真正静下心来。他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干脆屏蔽掉那些杂念，不再去思考，专心做起一个观光客来。

他就这样沿着街道慢慢向前走，从僻静处走向闹市区，再从闹市区走到僻静处，看到好玩的地方，就停下来看一会儿，遇到有趣的店铺，就进去转一转。他这样一副散散漫漫的样子，倒不像观光客，竟似在这座城市生活洇染了很久的本地人了。他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座省城。自己在那里也生活了十年之久，却难得有这么悠闲自在的时候，也一直找不到归属感。苏东坡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自己何时才能心安呢。

一个多月以来，他这样坐着火车跑来跑去，无非也是想想清楚一些事情，使自己得个心安。想想也真是荒诞，在他三十三年的人生字典里，从来都是前进，前进，奋斗，奋斗，现在突然要寻一个心安。仿佛自己一下子步入了黄昏将至的老境。何其荒诞，又何其凄凉。

中午的时候，他找了一家小饭馆，要了一个小菜，一碗面，一瓶啤酒。思虑久了，心神疲惫，少许的酒精也可以稍加抚慰。饭后回到酒店，很安稳地睡了一觉。没有做梦。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竟然一觉睡到了下午五点。起床后，收拾好行李，到前台退了房。时间尚早，他决定坐公交车去车站吃饭，然后乘坐晚八点的夜火车返程回家。

返程车票是他来时就买好的。这也是他每次的出行模式。必是乘坐夜火车出发，必是乘坐夜火车回去。除了每次的目的地不同，每次的间隔时间也不等，有时候三五天一次，有时候七八天一次。开始的时候，家里人很是担心，怕他想不开，有什么闪失。后来见他每次都平安回来，也就放下心来。任由他来来去去，不再操心。再看他的脸，抑郁之色渐渐浅淡，也就更不过问了。

不出行的日子里，他也很少说话。偶尔出一趟门，回来总是抱着一摞书，都是和法律有关的。家里人纳闷，也不敢多问。现在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只要他高兴，做什么都行。他常常挑灯夜读，勤奋程度不亚于当年参加高考。不读书的时候，他要么在书房里独坐沉思，要么在小区里独自散步。儿子懂事，会察言观色，自他出来后便不再缠着他陪玩。

夜里八点整，火车开了。他靠窗坐着，目视着站台上的灯光渐渐远去，变成黑夜中的点点星光。耳机里播放着一首老歌，郁冬的《露天电影院》。郁冬，这个比自己大十余岁的天才音乐人，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几乎身陷囹圄，他的音乐梦想也因为这一场变故戛然而止，人生命运从此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他现在彻底理解了郁冬当初的心境和选择。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经历了看守所里那不堪回首的日子。那是一段他深埋心底永远不愿意再去碰触的记忆。

手机里有消息进来。是她发来的。自打出事之后，她发了很多消息给他，他都没有回复。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她担心。他总是在假想，如果那天晚上没有出事，他和她会怎样。当初那么坚定的信念，彼此对未来的期许，在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变得模糊难辨。

他和她是在公司的一次外事活动中认识的。和自己美丽非凡的妻子相比，她只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女人，他却对她一见如故，仿佛很多年前他们就认识似的。她是一个好女人。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然而，他们有未来么，他不知道。他们在一起时，从来不谈及这个看上去虚无缥缈的问题，他不说，她也不问。他和她之间保持着一种恰当的默契。直到有一天，她在和他通话时被老公撞见，他听见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咆哮和辱骂，紧接着是撕打声，最后，他听到了手机摔到地上的碎裂声。那天晚上，他在她家附近徘徊复徘徊，第一次深切地痛恨自己的无能。

火车在一个偏僻的小站停靠五分钟。郁冬那略带沧桑和忧郁的声音还在耳边回环，他突然想吸烟了，便下了车，没有走远，就站在车厢旁边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他以前是不怎么吸烟的，偶尔应酬性地吸几根。从看守所回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夜不能寐，只好吸烟，一根接一根，他一个人住在书房里，整个房间烟雾缭绕，仿佛自己就快要羽化成仙了。那段时间里，他长久地沉默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经典名言。他既没有灭亡，也不可能爆发。他只是在沉默中思考，不停地思考。思考自己过去三十多年来的人生走向，思考自己未来不知多少年的人生又该走向何处。

火车启动了。他掐灭香烟，扔进垃圾筒，进了车厢。他关掉手机里的音乐，躺到了上铺。车厢里很安静，只有此起彼伏的或大或小的鼾声。他以前喜欢安静，讨厌睡觉时旁边有人打鼾，现在却觉得这些连绵起伏的鼾声和火车行进时那持续不断的振动一样，都令他心安。

火车在黑夜里行驶。他看不到外面的景物。当然，即使能看到，外面也是一片漆黑的夜色。他也喜欢这夜色。他觉得自己正被这夜色包裹，它像一个巨大的襁褓，包裹着自己。他觉得自己正逐渐被这夜色消融，身心愈来愈放松。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知道，一些事情是到了该去面对的时候了。

在无边的睡意来临之前，他给她发去了一条消息：我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