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可爱的

麦家读书平台上，仿佛听到了木心如檐角铜铃般清越的声音："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有所牺牲的。"当"可爱"二字叩击耳膜时，恰似童年藏在麦秸垛里的玻璃弹珠突然滚落掌心，那些被岁月蒙尘的晶莹光斑，霎时照亮了几十年的阅读长旅。

六十年代的童年是各色花布缝制的书包，装着语文算数两本书。是灰扑扑的铁皮铅笔盒，装着铅笔头与橡皮屑。是搪瓷碗里漂浮的菜叶。是放学路上捡拾的煤核与野菜。那时的课本里没有"床前明月光"，只有连续的“万岁”，我们跟着父母姐妹跳忠字舞，跟着老师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斗私批修"，古诗文如同月亮那么神秘、遥不可及。直到升入初中，某个暴雨突袭的黄昏，我在土窑洞的家里抄写《为人民服务》，墨汁顺着报纸洇开时，忽然发现"人固有一死"五个字竟像极了父辈烟袋锅里的火星——那瞬间恍然惊觉，那些被我们焚烧的诗篇，原是用灰烬写就的星辰。

中年重拾笔墨，才懂得文字里藏着另一个宇宙。夜校课堂的煤油灯下，《唐诗三百首》的竖排繁体字像蛰伏的蝴蝶，轻轻一抖便簌簌落下银粉。抄写"君自故乡来"时，窗外的梧桐叶正沙沙作响，恍惚看见幼年蹲在运输公司马车队门口的自己，数着骡马蹄下踢踏的月光。原来那些被错过的平仄韵律，早已化作血液里的潮汐，只待某个雨夜的顿悟，便会掀起记忆的堤岸。

文学殿堂的穹顶永远悬着月光，有人捧着烛火拾级而上，有人徘徊门外数着台阶上的青苔。我见过同好者将青春熬成标点符号，也目睹过追梦人被现实的荆棘刺破衣衫。但每当看见地铁里少女捧着诗集浅笑，听见菜摊老板用方言吟诵诗句，便知道那些可爱的文字仍在人间流转。就像山涧的野百合，纵然无人欣赏，依然朝着天空绽开素白的花盏。

此刻窗外的杨柳正在落絮，春风变成狂风时，人生大半已过，而光阴凝成砚台里渐渐凝固的墨。我终于懂得木心先生的深意：文学的可贵，恰在于明知其可爱却甘愿跋涉的姿态。当我们在文字的密林里采撷星光，那些被露水打湿的衣襟，那些嵌进掌纹的荆棘，都成了献给文学的情书。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不必登上众山之巅，只要永葆仰望星空的眼睛，便不负这场与文学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