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评点曾国藩家书之致澄弟沅弟(2)【1475】2025-5-14
评点:理学家亦看杂书
《能静居》中记载曾氏书房里有《红楼梦》,并戏称两江总督衙门里藏有私盐。此信中,曾氏又主张两弟常常阅读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
《红楼梦》说的是小儿女情爱,《阅微草堂笔记》记的是狐仙鬼怪,都与圣人之教相抵牾diwu(矛盾)。曾氏好读此类书,可见他不迂腐,不呆板,不是一个里里外外彻底理学化的迂夫子。
信中提到的《湖南文征》的序言,曾氏后来写了。这是曾氏文集中的一篇重要文章,借评点此信略说几句。
《湖南文征》为湘潭人罗研生所主编,收集湘籍文人之作一百九十卷,是一部湖湘文章的大汇集,请曾氏来为此集作序,自然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了。曾氏除自己雅好古文及作为三湘人望不容推辞外,他以病弱之躯作序,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
主编罗研生的儿子罗伯宜曾经做过他的幕僚。罗伯宜英年去世,曾氏为他作墓志铭。墓志铭中说,咸丰年间,曾在江西处于最困难时期,罗伯宜一直跟随着他,给他做机要秘书,又亲自带领一军攻城略地。到军情稍为缓解后,才回家从事艺文学问事。同治七年再次从戎,死于贵州。曾氏怜爱罗伯宜,为之作墓志铭;出于对子的怜爱,也便接受了为其父所编《湖南文集》作序的要求。
序文仅八百余字,却涵括不少内容。曾氏首先指出,为文无定法,不必强摹古人,一句“人心各具自然之文”,可谓对文章之道的最好表述。然后再对古今文章予以高度概括:一曰理,一曰情,一切文章无非此两类。但说理之文,在阐幽抉微之际往往激宕(激越跌荡,富于变化,多用以形容诗文风格。)失中;抒情之文,文字虽悱恻(为内心悲苦凄切;忧思抑郁,心绪悲苦而不能排遣)感人,
但又失之于太注重词藻而缺乏实在的内容。韩愈力变华靡无实之文风,造成文章中兴,后世更效韩氏之文体来阐明性道。传到乾嘉以后,汉学家们以数千言文章说一字一事,烦琐而空疏,实不足称道。
曾氏晚年文章极简洁而老到,进入了一个很高的境界。末段点出湖湘文章的源头为屈原的《离骚》和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通书》,更见其学问慧眼。
附文: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请书而传请世,称吾爱恶悲份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排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非缛而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来兴既久,欧、苏、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
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途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革,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来世,周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倡导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其犹君子棋于择术之道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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