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许多年后,走在苏州河畔,我还是会闻到一股尿味。这气味携带着1994年夏天的燥热,顽固地盘踞在记忆深处。
那天下午,一滴汗珠悬在我眼皮上,光线干扰着视觉,对面的李林一伙看起来妖娆扭曲。我用力揉了揉眼睛,李林趁机一棍扫来,我踉跄着撞翻了几个尿桶,起身时忍不住干呕。尚未缓过神,就被另一人踹倒,李林踩着我的脸,浓烈的尿味让嗅觉瞬间麻痹。
砖头和拳脚杂乱地落在身上,屈辱和疼痛顺着尿水满地流淌,意识在模糊和清醒间挣扎。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听到一声厉喝,一切才安静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程远,只看见模糊的身影,在太阳下异常耀眼。
程远指着我说,这人我认识,一场误会,你走吧。李林狠狠地看我一眼,不甘愿地离开了。
程远带着几个人走到我身边,我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人,他叫孙沪杭,我的初中同学。靠近我时,所有人都弯腰作呕。
后来,孙沪杭告诉我,那天程远带着他和小垃圾、吴朝峰路过苏州河边。他正巧看见我,就求程远帮忙,赶走了李林。那小子开始不服,吴朝峰上前几拳撂倒了一个人。那帮人立刻老实了。
李林一伙走后,程远背着半昏迷的我去了医院。这一幕我并无知觉,又像历历在目,和阳光下耀眼的身影一样,成了挥之不去的印象。印象中有浓浓的尿味,还有酸臭的汗水。
那以后,我就做了程远的小弟,才知道他是北京西路张家宅一带的传奇人物,小混混心中最仰慕的大哥。据传,他曾为同学出头,和校长大吵一架,被学校开除,这让他在学生中名声大噪,各路流氓纷纷投奔。他们中间,程远最看重的小弟就是福康里的吴朝峰,兴业里的小垃圾,泰来里的孙沪杭,以及住在泰兴路初一就留级的我。
我们每天游荡在大街小巷,逞着性子,肆意挥霍时间。我曾以为那是年轻的常态,但不是,那是一场代价昂贵的事故。
十多年后,偶然的机会,我再次见到了吴朝峰。他曾在苏州河边第一个出手,赶走了李林一伙。我一直心怀感激。我们吃了顿饭,其间自然要提到那段共同的回忆。我举起酒杯:
“老吴,这杯酒敬你当年的出手相助。”
“阿拉打过那么多次架,你讲的是哪次?”
我的酒杯有点尴尬地悬在空中,像一场心照不宣的仪式遇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赶紧补充:
“就是那年,在苏州河边,我被一伙小流氓围着打,你们救了我。记得吗?”
“苏州河边?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记不得是哪一次了。”
吴朝峰笑得特别爽朗,还不忘碰一下我的酒杯,一口干了。笑声营造的氛围多少缓解了我的难堪。我不甘心,继续问:
“你不会连程远都不记得了吧?”
“程远?是不是当年的一个小混混?到处欺负中学生,后来被抓了?”
“不是。”
我们没再说什么,低着头吃完饭,礼貌地告别。
2
记忆中,1994年的上海,一切都是白茫茫的,苍白的阳光下,城市仓促杂乱地运行着。每个人都提高声音说话,表达对生活的不耐烦。
所以我喜欢晚上,夜幕落下,苍白退去,窗户一扇一扇点亮,笨重的房子变得玲珑起来。那时,我总在北京西路张家宅闲逛,穿梭在错落的弄堂里,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老人进进出出,灯光朦胧温暖,我觉得这是生活该有的样子。
直到在某个窗下看见了我妈,所有美好才应声破碎。
妈妈留给我的印象,是无处不在的叹息和埋怨,像影子一样追踪着我。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在某个电视节目渐入佳境的时候,在路上步履匆匆的时候,抱怨声总是猝不及防:
“你说你爸像个父亲吗?整天生意生意,每年回来几天,他眼里还有这个家吗?”
通常,她的想象力会在此时迅速漫延,才华横溢地从我爸转移到我身上:
“你也不愧是你爸的儿子,才初一就留级了。你什么时候才懂事啦?你是不是学着你爸,想气死我?”
这时,我只能低下头,为自己糟糕的成绩而羞愧,这似乎证明了她是对的,在我爸外出的日子里,我真的接过了他的使命,继续伤害我妈。
内心深处,我也替爸爸深感愧疚。他90年代初下海,做进出口贸易,常年在外奔波。那时进出口经营权都在国营公司手中,他只能靠着关系,做做中间商,在工厂、外贸公司、船务公司和报关公司的夹缝中生存。大多数时候,他总是一脸焦虑,来去匆匆,我妈在他一堆日程中几乎无立锥之地。他们甚至没时间吵一场完整的架。
只有李叔叔来做客,他们才会露出少见的笑容,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李叔叔是爸爸生意中最大的贵人,是大型进出口公司的高管,很照顾我爸。他是我们家最受欢迎的客人。
那晚,在张家宅一扇窗下看见我妈的时候,我也看见了李叔叔。
他们忘情地接吻。
我躲在路灯旁的黑影里,不知所措地注视他们。恍惚间,黑夜好像对我做了个鬼脸,而他们,就是它吐出来的顽皮舌头,嘲笑我曾那么喜爱这夜晚和灯光。
我不再去张家宅闲逛了,也不再对我妈心怀愧疚。她抱怨的时候,我像看一场表演,甚至忍不住嘴角上扬。我的态度让她伤心,她渐渐沉默,经常找理由出门。
为了报复,我在学校四处滋事。看着老师当我妈的面痛斥我,欣赏着她无奈、愤怒、伤心和无地自容的表情,有莫名的快感。
这还不足以宣泄我的愤恨。我曾想把这事告诉我爸,让他们为此争吵打闹,那场面一定更令人兴奋。但不知为什么,有种力量牵制着我,融合了恐惧、怜悯,还有自作聪明的怀疑:李叔叔是我爸的重要客户,这事一旦说破,他该怎么处理?他真对此没有察觉吗?需要我说吗?
一番犹豫后,我决定隐瞒此事,但仇恨像不祥的面团揉进了心脏,不断发酵出可怕的冲动。终于,在我爸妈和李叔叔的饭局上爆发了出来。那天李叔叔的儿子李林也在场,李叔叔一脸慈爱地指着我说:
“这小伙子,长这么高了,但听说你不太用功,得好好学习才行啊。”
我随手把杯子扔了过去,他反应够快,一歪脖子躲开。我抬手掀翻了桌子,头也不回地跑掉。
当晚在父亲严厉的训斥和责打中度过,我心中歹毒的快感却越加升腾起来,如火苗四处乱窜,在我的表情上滋滋冒烟。父亲被我气得不轻。最后,他扔下一句话:
“这孩子是神经病,不行就别上学了!”
我可能真的疯了,报复的感觉让我上瘾,成了疗愈内心伤口的良药。很快,我盯上了李林,经过几次跟踪,找到他所在的学校。在放学的路上把他痛揍了一顿。
没想到,李林并不是善茬。他带人把我堵在苏州河边,让我在尿水中几乎晕厥。
那天,恍惚中看到的程远,成了我的救赎者。他背起我逃离满是尿味的苏州河畔,也逃离了不断扭曲着我的仇恨。此后,我不再关心家里的事,对我妈的行为毫无兴趣,跟着程远专心做起了流氓。很意外,这竟能让我忘记烦恼。
3
当年,各中学里总有一些如“七匹狼”、“十三太保”、“三巨头”之类的人物,在学校横行霸道,欺凌弱小。程远最大的兴趣,就是带着我们挨个学校扫荡这些人,包括他们在校外的大哥。我们打了不少架,程远的名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受人尊敬。
程远区别于那些小混混的地方,是他的正义感和修养。他告诉我们,他奶奶是民国时官宦人家的后代,今天上海滩叫得出名的场所,她都曾随脚出入。她从小接受大家族训练,也以此严格教育后代。在她的调教下,程远的父亲去国外留学和工作,程远身上也有了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他的思想常让我们赞叹,让我们对学校肤浅虚伪的教育极度厌恶。
程远最爱他手上的一枚戒指。这戒指很旧,样子也不起眼,我们看不出有何特别。他告诉我们,这是奶奶送给他的,是她家族辉煌的纪念。
在程远的影响下,我们相信道义,彼此互助,替受欺负的学生出头,面对任何挑衅绝不退缩。我们出入在东王小区、西王小区和张家宅一带,所过之处,再也没有小流氓敢站在学校门口。
这让我越来越信任程远,他让我第一次体验到有价值的感觉,这感觉真好。
4.
当年的街头,若有一群半大的男生从面前走过,头发涂满了定型油,衣服不算贵但品牌知名,叼着香烟、戴着墨镜,一般人都会绕道走。那是标准的小流氓形象。
拥有这种形象并不容易,为了掩盖学生气质,我们用大量摩丝让头发沿着四六线分道扬镳,换上飘马的T恤,鳄鱼的皮带,苹果牛仔裤和老人头皮鞋。还要买名牌的墨镜和项链。这远远超过了我们的经济水平,程远又不许我们偷鸡摸狗,更不许欺负学生,一时间搞得民不聊生。
程远对这些不屑一顾,在他看来,我们购置行头的钱加在一起再添几个0,都不如他手上的戒指更有价值。更让他瞧不起的,是我们常哼的歌。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大多是从小流氓开始哼唱,然后在学生中间流传。但在程远看来,这些歌旋律老套,歌词狗屁不通,都是些骗小孩子的玩意。
程远说,你们要多看多听有水平的东西,别整天瞎搞这些。说罢摆弄一下他的戒指。这个动作总让我莫名自卑,对程远更加景仰。
话虽如此,他却常接济我们,看不得兄弟受苦。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勉强维持着小流氓的形象和尊严,生活拮据但精神亢奋。
我们中间,对程远最忠心的是吴朝峰。他长我一岁,曾是市少年散打队的队员。这小子性格莽撞,下手极狠,除了程远,谁都不服。我挺喜欢他直来直去的性格,像一根棍子,不算灵活,但每一下都够疼。曾经,在一个台球厅里,我们与几个混混起了冲突。他们没在意我们几个小毛头,笑呵呵的围住我们。为首的人想拿大哥的架势教训我们几句,刚一开口,程远把外套罩在他头上,吴朝峰立刻操起一根台球棍朝他脸上猛刺过去,这一下不知刺中哪里,那人的惨叫在球馆里回荡了好久。他的跟班全吓傻了,乖乖的被我和孙沪杭、小垃圾推到一边。我们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台球馆。这里是各路小流氓聚集的场所,程远再次名声大噪。但我印象最深的是吴朝峰,他出手的利落和狠毒令我惊讶。
与他相比,小垃圾就活泼多了,他长得帅,唱歌好听,油嘴滑舌,引得许多女混混都围着他转。这小子在的地方,我们都跟着出尽风头。
这些人里最怪的就是孙沪杭,我觉得他是最有心计,最虚伪的人。他喜欢文学,说话也总是闪闪烁烁,半真半假。这小子好像知道很多道上的秘闻,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这人心眼小,报复欲特别强,我挺瞧不起他。
只有在程远的手下,我们这些稀奇古怪的人才能团结,也只有跟着他,我们才会觉得自己像个人。我们在其他人做功课的时候游荡在街上,与忙碌的人群毫无关系,像这个城市的碎片,遗落在各处,自己发光。
5.
除了台球馆,我们常聚集的地方是游戏厅。泰兴路的立都游戏厅,是结识各路小流氓的最佳场所,平时赫赫有名的大哥,可能就是里面玩得灰头土脸大声骂娘的菜鸟。不少人在里面被抢走所有的钱,也有些小流氓在这里遇见了大哥而出道。
这里也是许多斗殴传说的现场,互相不服的两派碰上,多半就要在里面拉场子干架。但周边的小流氓都认识我们,我们在的时候,气氛温暖祥和。
这惯例在一个下午被破坏了。孙沪杭在立都被几个不知名的混混揍了一顿。我们看到他的时候,那涂满摩丝的头发已经天下大乱,山头林立。他嘴角带着血迹,眼里冒着火,衣服扣子被扯掉好几个。我们诧异地盯着他,而他的表现更让我们意外。
他哭了。
这让我们都替他感到害臊。他抽泣着向程远描述事情经过:几个混混在游戏厅看不惯他,要他让位子。程远的兄弟哪吃过这亏,孙沪杭就质问他们认不认识程远。他们竟然不认识。
我们同时看向程远。他随手丢了香烟,狠狠踩了两脚。又摆弄了两下戒指,呸了一口。
“现在就去,让他们认识认识。”
我们各自带了几个小弟,在程远的率领下堵在游戏厅门口。孙沪杭张望了一下,说:在里面。
游戏厅里的人看见我们,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开溜,留下了一个很开阔的大厅。程远一挥手,我们正要往里冲。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柔软,但不容置疑。
“都站住!”
我们同时回头,见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疾步走来,她一身时髦的打扮,白色短裙随着身体快速摇摆,像个搅拌机,把阳光切碎了,搅成一双亮晶晶的大腿。
她走到程远面前,低声说了几句,拉着他就走。回头还嘱咐我们:
“谁也不准进去,快回家!”
这一幕彻底惊呆了我,从来没见过程远这么听话。我们在路人的注视下,尴尬地四散而去。
孙沪杭告诉我,这人是程远的女朋友,我们都叫她娅姐。她比程远大几岁,是道上有名的阿姐。她在某歌舞厅上班,是我们中间唯一有正经收入的人。程远的一切活动,包括对我们的资助,背后的金主都是她。
她突然出现,一把撕掉了我们的面子,在立都周围所有混混眼前,我们灰溜溜地离开。每个人都对此耿耿于怀,但当着程远也不敢说什么。孙沪杭白白挨了打,还丢了面子,从此不敢再去立都,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几天后,程远和娅姐请我们几个吃烧烤。当天,气氛异常压抑,娅姐和程远不断给我们递食物和啤酒,我们也笑着接受,谈话有一句没一句的,所有人都怕多说一句话,就会让这顿饭不欢而散。
程远看着我们,也不说话,不断摆弄他的戒指。
娅姐终于忍不住,用串烧烤的木棍敲着桌子,大声说:
“你们年纪小,什么事情都不懂,社会比你们想象的复杂。”
她环视一眼,见仍旧没人说话,叹口气,继续说:
“你们以为每天大街上晃晃,游戏厅里玩玩,台球室里转转,就很威风了。你们见过社会吗?见过刀吗?见过血吗?阿姐我都见过。”
惊奇的目光整齐地射向她,程远继续摆弄他的戒指。娅姐见终于吸引了我们的注意,语气缓和了:
“远的不说,就说那天游戏厅里那几个人,你们知道是谁吗?那天你们要敢冲进去,还能在这里吃烧烤吗?”
一直以来,程远在我们心里确实有天下无敌的错觉,我们所到之处,没人敢招惹,动起手来也从没吃过亏。听了娅姐的话,多少有点不服。
“你们敢去新客站北广场一带吗?那里不但有弄堂里混了几十年的老爷叔,更有各地打工仔的派系,认识那里的大哥老三吗?他是几个工程队的头头,手底下的小弟随便叫几个都能捏死你们。游戏厅里的那几个,就是老三的人。”
娅姐不再说话,猛喝了两口啤酒,不满地扫视着我们。我们仍然没有搭腔,但一个个垂头丧气。不能不承认,娅姐救了我们,她和我们好像活在两个世界里,在她面前,我们都是玩积木的孩子。
沉默很久,只有孙沪杭嘀咕了一句。程远不停地喝酒,摆弄手里的戒指,很快就醉了。娅姐扶着他离开,我们也各自分散。
回家路上,我问孙沪杭,当时嘀咕了一句什么?他说:
“想不到有了大哥,还要忍气吞声,看人脸色。”
第二章
1
十多年后,我接过了父亲的生意,经营一家小型外贸公司,向东南亚和欧洲部分地区出口来料加工的纺织品。我明白了父亲的不易。外贸是个很凶险的行业,特别在信用证结汇的条款下,单证信息的任何错漏,都可能断送这个小公司。
但这样的错漏却难以避免,代工厂出货的时间和品质,船期的准确和稳定,装箱后是否遇到海关抽查,每个环节都可能出问题。我从早到晚守在电话机旁,集中精力应付各种意外,晚上开着车四处应酬,努力多认识些有头有脸的人,让我的事业能勉强维持下去。
此刻,手机又响了起来,又是一件关乎公司存亡的事情:四个大型集装箱将要接受海关查验,这意味着错过船期。信用证里写明的提单内容和签发日期一个都不能改,否则就可能收不到货款,甚至面临赔偿。工厂的钱都垫付了,这几个集装箱足够要我的命。
我摁灭烟头,愤怒像火随着电话线烧到对方耳中:
“怎么回事?出委托书的时候,我说过这个单子不能有任何差错,现在怎么办?错过船期,提单和信用证不一致,你赔得起吗?”
“方总,别急,这完全是个意外,本来都很顺利的,报关时突然要开箱查验,我们也没办法啊!”
“废话,走正常流程我要你干吗?你的价值就是能处理这些特殊情况,你懂吗?”
“方总……”
“别说了,今天不解决这件事,你们谁也别下班!要是搞不定,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我用尽力气摔掉电话,疲惫地倒在椅子上,让办公椅随着惯性转来转去。我知道这事不能全靠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但船期是今天,查验是明天,赶不上船就再没出路了。我翻出名片本,努力寻找还能帮忙的人。
正想着,办公室却喧嚣了起来,是一个快递员来结账,在门口大吵大闹。我脆弱的耐心像皮筋一样崩断,站起身冲了出去,指着面前的快递员老陈:
“你要是不会轻声说话,就给我出去!”
没想到这老陈脾气也不小,他双眼一瞪,袖子一撩,浓浓的本地口音让他的话显得更加刺耳:
“小赤佬,开公司了不起啊,就你这十来个人的破公司,今天开业明天就关门,我老陈见得多了。”
这话精准地刺痛了我,我歇斯底里地怒吼起来:
“你给我滚出去,不然我马上叫保安上来!”
“你再吼一句试试?你叫谁滚?”
老陈说着就冲了上来,愣神的同事甚至没来得及拦一下,我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这意外的打击让我一个踉跄,又被办公椅的轮子绊了一下,仰面倒在地上,样子极其狼狈。
我气急败坏地爬起,又被老陈一脚踢翻,脑袋碰到了桌角,尖锐的疼痛让我一下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躺在地上缓了片刻。同事赶紧上前拉住老陈,等我站起时,他已经离去。我用力一拍前台的桌子:
“马上打电话给快递公司,不开除这个老头,以后不要合作了!”
回到办公室,脑袋仍然阵阵疼痛,不知是因为撞击,还是因为那批单子。我无力地望着天花板,任凭千头万绪在脑中捉对厮杀,心里一片狼藉。
我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小垃圾的电话,他不住地向我道歉,我才知道老陈是他父亲。他如今是一名报关员,好几次想做我的生意,一直没合适的机会,我们兴奋地约在当晚一起吃饭。
他长胖了,但还是那么开朗,整个过程全是他在说话,而我一口接一口喝着闷酒。他点了根烟,说:
“我爸这人没什么素质,我说过他了,你大人大量,看在我面子上,算了吧。”
“没问题,是你爸,这事就算了。”
“你知道我也是报关员,你这单子我也许能想点办法,谁让你不找我。”
我眼前亮了一下,随即暗淡了,猛喝一口酒:
“晚了,船这会应该已经开了,只能让他查验了。”
“你想想办法,让船公司把提单倒签一下,和信用证保持一致。下回你找我合作,都给你搞定。”
他说着,痛快地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这事算是说定了。但我叹了口气,补充:
“也可能没有下回了,我的公司不知道会不会死在这回。”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喝酒,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我谈起那段往事:
“小垃圾,你的脑子还是那么灵活,跟小时候一样。程远的几个小弟里,就你最聪明了。”
小垃圾愣了一下,立刻附和:
“啊,对对,好像是有个叫程远的,是不是那个瘪三?被人暴打的那个?”
“什么?”我惊讶的看着他。“程远你都不记得了?”
“唉,那么多年了,可能记错了,我想想……是他爸因为耍流氓被抓的那个?”
饭后,我打车回家。路过了康定东路,我赶紧下车,趁着醉意跑到苏州河边。夜里没有风,也看不见星星,河水悄无声息,从容流淌,我的身体却在河边翻江倒海。我晃晃悠悠地靠在堤坝上,昏昏地想着过去,想起小垃圾说的话,又想起吴朝峰说的话。这些话趁着酒劲横冲直撞,在脑海中嗡嗡作响。一瞬间,我觉得记忆真的出了错,程远可能从来没存在过,我也没有那么一段过去。
我是个没有来处的人,过去一团混乱,未来一片模糊,而我从来都是个酒鬼,醉醺醺地行在两者之间。
这么想着,我忽然憋得难受,在河边撒了泡尿,紧跟着剧烈地呕吐起来。我吐得筋疲力尽,刺鼻的气味让我想起那年的苏州河畔。可能除了这恶心的气味,一切记忆都是假的。
次日清早,我忍着强烈的头痛进了公司,继续为这笔单子想办法。既然船期延误,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请船公司倒签提单,让船期和信用证一致。我连打了几个电话给货运代理公司,回复是船公司拒绝倒签。我愤恨地挂掉电话,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出路。过了很久,我的目光停留在笔记本里掉落的一张名片上。是张琳的名片。
她是我的初中同学。
2.
娅姐的出现,让那个夏天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这变化在我们十四五岁的脸上、身上、眼睛上和习惯上都看得见。我们开始关注她化妆后鲜艳的嘴唇,短裙下如阳光般明晃晃的大腿,还有她的一颦一笑,在这些细节里,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的魅力。
我们的话题从游戏和电影、歌曲之类,转向了周围的女生。欲望在燥热的阳光下开始了茁壮而脏兮兮的成长。有一次娅姐转过身,衬衣里透出的胸罩带子吸引了我,此后很长时间,女生背后的这根带子像一个奇怪的按钮,让我躁动不安。
小垃圾很快就有了女朋友。这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这小子除了长得帅,还掌握着各路明星的第一手新闻,跟女生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常带着女友与我们见面,残忍地刺激我们的自尊。
最受刺激的是吴朝峰,他学着小垃圾的样子,假装很酷地站在校门口。这站姿配上他的黑皮肤和自来卷的头发,还有那笨拙的满口脏话的嘴,让所有女生都绕道走。受挫的他闷闷不乐,小垃圾不识相地开两句玩笑,从未逃过他的痛揍。
最风轻云淡的是孙沪杭,他一脸清高,假装对此不感兴趣。对我们也很不屑。我怀疑这小子很早就学会了手淫,按他的性格,这种事情肯定会用最简单直接的方法解决。
至于我,一个在学校里总被点名批评,成绩常年垫底,在老师眼中已经是工读学校预备生的人,当然难以引起女生的关注。我就想了个办法,凑了一些零花钱,买了当时非常流行的CD随身听,我们称之为diskman。这是中学生梦寐以求的宝物。
我戴着耳机出入学校,果然吸引了不少女生的目光。她们中间,第一个主动跟我聊天的是张琳。她不算特别漂亮,但是活泼可爱,这样的女孩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她跟我的话题都是围绕着音乐,我知道那是为了借我的diskman,但我从不拒绝。我用心享受与她相处的每个瞬间,甚至其他女生衬衣背后的胸罩带子也失去了魅力。
异样的情感在我心里和身体里暗流汹涌,让我的矜持和单纯变得越来越艰难。我不在乎惨不忍睹的成绩,不在乎妈妈整日铁青色的脸,也不在乎被安排在班里最角落的位置。只有张琳,我仔细观察她所有声音和表情,心情随之上下翻飞。
我尝试着约她放学一起回家,她竟没有拒绝。一路上,她借了我的diskman,边走边听歌,偶尔跟我聊两句某个明星的绯闻。我很认真的听,尽量少说话, 怕晃荡在身体各处的情感会在某句话中不小心流出来,淹死我们。
但班里的风言风语还是传开了。同学们不敢对我说什么,却明里暗里的嘲笑张琳,似乎她已经自甘堕落,已经没有前途了。起初,张琳并不在意这些流言。但她毕竟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是老师眼里很有希望的好学生。我发现,她开始刻意地疏远我了。
这让我痛苦和焦虑,我到处买她喜欢的唱片,主动与她接近,找她聊天。可很快,流言传到了班主任耳朵里,她仿佛五雷轰顶,急忙找张琳长谈了一次。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从那以后,张琳再也没有理我。
我的世界像一个捏扁的汽水瓶,一寸一寸的坍塌、扭曲,面目全非。我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知该和谁说,只能在焦灼中自我折磨。
终于,丧失理智的我,在校门口揍了给班主任打报告的同学。我下手挺狠,受了记过处分。此后,关于张琳的传言越来越离谱。我不知道她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她一定很后悔认识我,一定恨死了我的diskman。
我心里满是歉疚和痛苦,她的眼里全是厌恶和不屑。我更沉默了,成天戴着耳机,不再为了吸引女生,而是想隔绝外界的声音。我像个鬼魂,努力避开人群,踩着各种音乐节奏,在校园里飘来飘去。
3.
这种痛苦,只有在程远身边能得到纾解。
但我分明觉察到,这个小团体的气氛有些改变,大家的话变少了,彼此都有点尴尬。改变最大的是孙沪杭,他总是用一脸不满提醒着我们关于立都游戏厅的记忆。
这些,程远都看在眼里,他拨弄戒指越来越频繁了。这枚代表着他家族荣耀和训诫的戒指,似乎变得滚烫,像要灼伤他的手。
没多久,程远宣布了他的计划:我们查清楚那些人出没的时间和路线,趁着夜深时找个角落收拾他们,得手就逃跑,不要让他们看清我们的样子。最重要的,这事得手前,决不能让娅姐知道。
“让我的兄弟受委屈,我答应,我的戒指也不答应。”
我们忽然振奋起来,程远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是那么掷地有声。孙沪杭开心得像个智商不高的娃娃,所有表情都显得不合时宜,令人厌恶。
此后几天,我们轮流去立都游戏厅附近蹲点,观察这些人的行踪。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当晚,我们潜伏偷袭,把那几个家伙打得十分狼狈,然后按照程远的计划迅速撤退。身后响彻气急败坏的吼声:
“啥人啊,留下名字好吧?不要面孔干这种事!”
我们骑着自行车,一路大笑,这些天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我们又成了无所不能的英雄,随意驰骋在这暗无天日的大舞台,这种快乐无可比拟,让人忽略了身后浓重的黑夜。
我们找了一个排挡喝酒,感受久违的畅快。程远笑着看我们胡闹,眼神里全是满足。他点起一支烟,表情却忽然凝固,这才发现,他的戒指丢了。
4.
我早知道程远十分珍爱奶奶给他的戒指,却怎么也料不到,这戒指对他影响如此之深。
他变得无精打采,对什么都心不在焉。为了让他高兴,我们用尽了自己所能想到的方法,完全无用。
好像戒指里藏着他的灵魂,在那个晚上一并丢了。
事情还是被娅姐知道了,她气得大骂程远,说你闯了大祸了,老三这个人的脾气我了解,他不会善罢甘休的。当天,她紧急召集我们几个人,只说了三句话:
“从今天起,你们不准在大街上晃悠,特别不许出现在立都游戏厅附近!”
“从今天起,你们不准跟人打架。”
“从今天起,你们几个放学就回家,程远暂时不跟你们来往。”
最后一句话吓坏了我们,我们同时看向程远,他还是那么无精打采,似乎不再关心这些。
我们恳求娅姐,保证以后不再惹事。娅姐不耐烦地把我们打发走,说她跟程远有些事情要解决,以后再说。
我们离开的时候,听到了他们剧烈的争吵。
那以后直到学期结束,程远没有联系过我。我终日失魂落魄,仿佛没有了这个大哥,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
意外的是,暑假刚开始,程远打来电话,让我们都去一个地方汇合,有惊喜。
我飞上自行车,一路疾驰到他说的地方,真的惊呆了。
一家小型音像店,装修简单,空间也很小,惊喜在于,程远是这家店的老板!
娅姐不许程远再像以前一样吊儿郎当的生活。她借了程远一笔钱,让他做点生意,有个收入,可以正常过日子。程远想了半天,除了对音乐有点兴趣,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用这笔钱开了个小店,卖各种唱片。此后,北京西路一带没有了我们的身影,程远带我们走进了音乐的世界。
5.
起初,我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同,只是聚会从台球厅、游戏厅转到了这个巴掌大的音像店。我也更容易淘到唱片,来充实我的diskman,仅此而已。事情却远超我的预料。
程远通过各种渠道,进了大批欧美日韩和国内的原版唱片,一下子打开了我的视野。我才发现现代音乐竟如此丰富,有着各种奇怪的风格流派,港台流行音乐与之相比像渣滓一样渺小。
更让我吃惊的是,每一种音乐风格背后,都有一个陌生的世界,一种全然不同的人生。我们随着程远的指点,深入40年代美国的爵士乐酒吧;满怀激情站在Woodstock音乐节现场,在pink Floyd的迷幻旋律中摇头摆脑,在朋克乐中愤世嫉俗。音符的组合,调式的变换,让我们应接不暇。
原版唱片的歌词是我们最头疼的事情,我们常带着小字典,一句一句翻译。一人翻译一首,轮流分享,听懂每一首歌都很费劲。我们终于失去了耐心,把目光转回国内,意外撞上了正值黄金时代的内地摇滚。
这实在让人震惊,我没法相信这些乐队和乐手和我生活在一个国度,面对同样的街景和人群。他们唱的都是我熟悉的生活,却给了我另一双审视生活的眼睛。
我从崔健听到窦唯,从唐朝乐队到各种不同风格的乐队,发现他们和我一样放荡不羁,也一样痛苦自闭,我的情感顺着他们的嘶吼喷薄而出,试图刷洗整个世界。
我开始疯狂的翻找各种摇滚乐队,黑豹、铁玉兰、呼吸、指南针、轮回、ADO……他们从我14岁的生命中经过,留下了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瞬间。从此,什么四大天王,什么滚石华纳再也进不了我的diskman。我喜欢这些直面生活,嘲弄虚伪,渴望自由的年轻人,他们身上有让我神往的力量。
我几乎所有时间都戴着耳机,只跟这些粗糙的声音交流,对外界充满鄙夷不屑。我们几个又热衷于寻找冷门小众的歌曲版本。比如唐朝乐队的《太阳》,我们找到了90年现代音乐会的现场版,那时歌名是《粉雾》。如果没听过这首歌,没感受过弥漫空中的粉雾,根本不会理解后面“太阳,你在哪里”的癫狂怒吼。这首歌的主唱是一个声音远不如丁武的年轻人,但是热情真挚,一年后,他的去世好像带走了摇滚的黄金年代。
我的摇滚之旅在魔岩三杰那里攀到了顶峰。他们的音乐鲁莽地撞击着我的心,让我重新去看待吃着粮食、拉着思想的世界,在满头大包的对抗中呼唤漂亮姑娘,在鬼影重重的黑色梦中迷失流浪。
我最后被张楚彻底俘获,很多年后,我仍然认为中国摇滚最高的成就是张楚。他是唯一一个具有存在主义气质的歌手,他的世界颠倒荒诞,光怪陆离。那里充斥着吃饱了饭的人们和将理想埋在土里的蚂蚁。人的困境,人的荒谬,人的挣扎在他的歌里那么唐突地支棱着,倔强且滑稽。
他竟和我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是怎么过的?他快乐吗?
我开始喜欢沉思,越来越离不开这些音乐,他们是我血液里流淌的声音,左右我心跳的节奏,我觉得自己没这么孤独了。
那个夏天,我们躲在程远的小店里,心思和情绪被摇滚乐的沉重鼓点捶成了粉末,享受着破碎的狂欢。
某天,孙沪杭兴奋地拿着一张海报跑进小店,那是唐朝乐队和香港草蜢组合的演唱会。唐朝乐队,那个在粉雾中呼唤太阳的年轻人,终于要见到他了。我们突然爆发的狂吼吓跑了店里的所有顾客。
第三章
1
初中毕业后,我就没见过张琳,如果不是上星期的同学聚会,这个名字早已印象模糊,甚至不如苏州河边的尿味。
那晚,她是老同学中玩得最疯的。我努力将她与记忆中模糊的身影对比,却很难重合。她看起来就像很多刚工作的姑娘,化妆技术还不成熟,却热爱浓妆,加上刻意迎合主流社会的语言,像一道贸然出锅半生不熟的菜,怎么都不是滋味。
她是某船务公司的单证员,但并不满意自己的职位,对销售岗位十分垂涎,有机会就想积累自己的客户资源。听说我经营着一个小贸易公司,她便主动跟我换了名片,约我有空一起吃饭。
没想到,名片会这么快用上。
我拨通了她的手机号,那边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听了我的事情后,爽快地答应帮忙。她跟承运这批货的船公司很熟,没多久就有了回音:提单可以倒签,不收费。
后面的事情非常顺利,银行过单没有障碍,货也运出了。我请张琳吃了个饭,感谢她的相助。期间,她提到,在船务公司,销售是个前途无量的岗位。她还告诉我,她看中了一家非常大的贸易公司,一年大概能出上千个集装箱的货物,这家公司名字好像叫万通国贸。
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万通国贸的董事长李万通,就是我的李叔叔。新世纪初,进出口权向民企和外资开放,国营进出口公司的地位一落千丈。李叔叔迅速从原公司离职,利用多年积累的资源,很快打开了海外市场,生意十分兴隆。张琳说,要是能做到这家公司的业务,她当个销售主管都没问题。
这容易。我跟李叔叔虽然没什么联系,但他儿子李林是我的哥们。我当即答应,安排他们见个面。张琳很开心,用力抱了我一下,我一阵恍惚,内心尖锐地痛了一下。
几天后,我们三人见了面。不用我多介绍,李林和张琳很快就像老朋友一样聊天。李林如今是他父亲公司的物流部主管,听说了张琳的诉求,顽皮地扫视了我们一眼,自作聪明地笑了一下:
“行啊,方磊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这事我放心上了。但这么大的出口量,船务公司也不能说换就换,正好公司最近在物色新的外贸代理,等这事定了,我想办法。”
他说罢朝我邪魅一笑,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尴尬地补充了一句:
“张琳是我初中同学,帮个忙而已。”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好像送了一个话题给李林,他故意提高嗓门:
“行啊方磊,初中同学还捏在手里,不愧是你啊。”
我窘迫地看了张琳一眼,摆手示意李林闭嘴。没想到张琳来了兴趣,在一旁笑着说:
“我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在初中时就爱勾三搭四,身边从来不缺女的。”
“什么?”她的话使我茫然。
“还装?”张琳指着我,一脸马上就要揭穿我的表情:“你当时买了一个diskman,在学校里到处招摇,吸引了多少女生?你自己说。”
她的话像个重重的秤砣,拉着我的心忽然下坠,一瞬间抵达深渊。回忆在深渊里睁开眼,只是对视一下,就让人窒息。这时,李林又补了一句:
“对,那时方磊在附近一带混得不错,我都听说过你的名声呢。”
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下去,我赶紧接过来:
“那有什么用,你还记得在苏州河边,我差点被你打死吧?要不是程远和几个兄弟帮忙……”
“这事我记得,程远是谁?”李林打断我,一脸困惑。
“当时你把我踩在地上,那个过来把你们赶走的人,他的兄弟还揍了你的一个手下……”
“你是不是糊涂了?谁敢打我的手下?我不记得见过什么程远。”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张琳也沉默了。李林的表情有些不快,他看了一眼张琳,淡淡地说:
“听你妈说,当时你伤得不清,昏迷了一段时间。你会不会是产生什么幻觉了?”
我皱紧眉头,疑惑地盯着李林,他的话给我启示了另一种可能,我忍不住怀疑,那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林很久才开口:
“不过,我是听说有个人,在北京西路一带到处找骗初中生跟他混,收他们的钱。后来被警察抓了,我不记得是不是叫程远,应该是个差不多的名字。”
“不可能。”我摆了摆手,思绪好像在头脑中拧了个很大的结,千头万绪,一团乱麻。一个意识从中挺身而出:
“对了,你刚才说,你们公司在考虑换外贸代理?”
“是啊,”李林也察觉我状态不对,赶紧接过话:“业务不断扩张,原来的外贸代理不好用了。我们想把精力用于生产和拓展市场,所以外贸相关的单证,订船、报关、跟单之类的事情打算外包。”
说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向我:
“你的外贸公司,一年出多少量?利润多少?”
听我说了眼下的情况,他摇了摇头:
“兄弟,你守着这么几个小单子过活,也不是办法呀。不如接下我们公司的外贸代理权,光代理费和各个流程的差价都超过你现在利润的十倍不止了。”
“对,我也这么想。”我激动得和李林碰了下杯子,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那请你多帮忙啊。”
“这事我爸负责,他的事我也不好多问。你可以让你爸妈出面,给你牵个线,凭他们多年的交情,应该没问题。”
“行啊,以后咱们三个统一战线,一起干吧!”张琳不失时机地伸过杯子,我和李林相视一笑。
2.
这是一场气氛诡异的演唱会。
唐朝乐队和草蜢组合,像程远和我妈那样毫不相干,却被放在同一个舞台上。可能主办方觉得,大家都是组合出道,不分彼此吧。他们想不到,这两个乐团的听众是多么水火不容的人群。
第一次看演唱会,我们兴奋极了,早早买好了各种灯牌、荧光棒之类的东西,又觉得这些玩意实在不摇滚,一股脑扔掉了。演唱会当天很早就在门口排队,至今我还记得,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荡的舞台,那种幸福感,就像粉雾中的年轻人突然看到了太阳。
首先登场的是草蜢组合,在全场山呼海啸的包围中,我们听了两个多小时的“宝贝对不起”、“就在记忆里画一个叉”。我们瞌睡连天地熬着时间。对我来说,《梦回唐朝》的前奏,丁武仿佛远古啸音的歌声,还有那个呼唤太阳的年轻人,成了我在这些荧光棒编织的地狱中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
唐朝乐队终于要出场了,试音的过程中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吼了起来,周围奇异的眼神似乎在告诉我们,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四个长发戴墨镜的男子站在台上,全场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面面相觑。我们本想喊两声制造点气氛,却不得不难堪地坐下。演出开始,黄钟大吕般的《梦回唐朝》仿佛给现场披上了一层灿烂的金色。原本期待的《粉雾》改成了新专辑中的《太阳》,丁武华丽的嗓音代替了那个嘶吼的青年。
观众沉默着,两首歌后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窃窃私语。对他们来说,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很快,杂乱的呼喊不断冲击舞台,要求唐朝下去,草蜢回来。这可气坏了我们几个,我们用力为唐朝乐队喝彩,这时才后悔没带些增加气氛的东西。我们疼痛的声带,像是寡不敌众的拳头,领受着全场声浪的围殴。
唐朝乐队在嘘声和骂声中坚持唱了几首歌,便匆匆下场,我们的愤怒也烧到顶点。正巧,旁边一个年轻人正在幸灾乐祸地嘘着唐朝乐队。孙沪杭狠狠推了他一把,没想到这人也不是善茬,回手一耳光,打得他有点懵。
演唱会看不下去了,我们围住此人,拽着他出了体育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一腔怒火全泄在他身上。这人并不简单,他下手极狠,盯着孙沪杭一个人打。一时间,我们追着他,他追着孙沪杭,孙沪杭抱头鼠窜,场面极其滑稽。这人甚至亮出一把小匕首,想吓跑我们,被程远一脚踢飞。吴朝峰扑上去一个抱摔把他撂在地上。我们一拥而上,正要继续揍他。他却大喊一声:
“你们认识闸北老三吗?”
一瞬间,我们的动作都停在了半空。程远使了个眼色,大家赶紧逃离现场。跑出很远后,各自悻悻离去。
3
第二天下午,娅姐一脚踹开了音像店的门,手里的包重重地扔在我们身上,愤怒的咆哮同时爆发:
“你们本事真大呀,去看个演唱会都能惹出那么大事啊,我看这小小的音像店要装不下你们几个瘪三了吧!”
我们知道事情败露了,全部低下头,只希望娅姐的怒火快点过去,好给我们指条出路。我们的沉默好像激怒了娅姐,她将声音提高了一倍: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太平点?能不能给我省点心?我告诉你们,老三光火了,现在到处找你们。你们的本事呢?再出去打呀!”
见我们仍不说话,她指着程远:
“你能不能带这几个小朋友轧点好道?他们整天打架,有出息吧?现在是开心呀,学习学不好,以后跟我们一样,你忍心吗?你养他们吗?”
“我养他们也可以啊。”程远忽然抬起头,下意识摸了摸手指,才想起戒指丢了。他微微皱了皱眉,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娅姐冷笑一声:
“你省省吧,要不是我,你可能连命都没了。你们几个听好,老三已经查到你们会在北京西路一带活动,今天起,除了学校和音像店,你们不准出现在任何地方。别再给我惹事,我去想办法。”
说罢,她朝我们冲了过来,一时间,我们以为她气急了要动手,纷纷抬手挡住脸。但她只是拿起了包,转身走了。
我们知道这次闯了大祸,不敢再造次,每天放学就跑到音像店,跟着程远听音乐。平静地过了两个礼拜。
娅姐的消息终于来了:她托朋友摆平这事,老三也很痛快,让程远亲自出面认错,大家一起吃顿饭,这事就算过去。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心里佩服娅姐的本事,彼此偷偷传递着欣喜的眼色。但这眼色落到程远脸上,立刻被冷硬如岩石般的表情撞得稀碎。程远铁青着脸,始终没发一言。
“说句话呀,什么时候有空,我跟那边约。”娅姐不耐烦地踢了程远一脚。
程远仍旧没说话,下意识地摸了摸原本戴着戒指的手指,眉头紧皱,直到被娅姐推了一下,才有些松动。
“我不想去。”他小声说出这几个字,赶紧点了根烟塞进嘴里,好像要保护刚说完话的嘴。
娅姐愣了一下,被气得笑了出来:
“你不去?想等他们来找你?你醒醒好吧!”
“我是程远,不是外面那些小瘪三,让我道歉,怎么可能?这事我自己负责,跟他们无关。”他指指我们,手指差点戳进我们瞪得溜圆的眼睛里。
“程远!”娅姐突然提高声调:“你懂点事好吧?我是个女人,我找的是男朋友,不是弟弟,更不是儿子!我也想要个归宿,你能给我吗?你这样让我整天提心吊胆,算个男人吗?”
程远的头更低了,他掐掉烟头,用力捏着原本戴着戒指的手指。手指失去了血色,青白一片,不断颤动着。他很久才开口:
“我有自尊心的。我的家教不许我这么轻易向恶人低头。”
“家教?”娅姐又被气笑了:“你的家教让你初中都读不完吗?让你到处惹是生非吗?让你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吗?”
“闭嘴!”程远用力一拍桌子,吓得我们同时缩了下脑袋。但他显然没想好下文,和我们一起沉默了片刻,小空间里装满了拥挤的安静。
“这种低声下气的事情,我做不来。”程远终于开口,说完就打开音响,把欧美摇滚的音量开到最大。娅姐后面的话,都是以摇滚的鼓点、吉他和嘶吼为伴奏,场面热烈而又冰冷。
“你能不能醒一醒啊!你的破戒指丢了,别守着你那点自尊心了,你知道什么是社会吗?你的破家教,破自尊,只配骗骗这几个小朋友!”
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我记忆中,这是程远第一次打娅姐。我还记得娅姐当时咬着牙,拼命抹掉脸上的乱发,尖锐地吼了一声,夺门而出。
4.
我感觉学校附近有人盯梢,每天如此。我不敢再去音像店,也不敢回家,就在各条路上绕来绕去,直到对方不耐烦地离开。其他人也有同样遭遇。程远要我们暂时不要见面,等他消息。
我们心里都清楚,老三如果想动手,我们几个人哪里有反抗的余地。但他只派人盯着我们,是在向程远施压,要他乖乖就范。娅姐几次打电话给程远,吵过无数架,终于传来消息,程远答应出面向老三道歉。娅姐定了一个KTV包间,在里面等着我们。
那个年代,KTV还未普及,我们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样。我们几个跟着程远,穿过漫长曲折的走廊,推开一扇华丽俗气的门,在娅姐的引荐下见到了老三。
来之前,我们努力让自己有点匪气,把衬衫的扣子解开一半,露出半个没有肌肉的瘦弱胸脯,不苟言笑。但见到老三和身边几个人的时候,瞬间露怯了。我看看四周,思考着如果起了冲突,可以怎么逃走。
老三是个中年胖子,笑起来满脸横肉都扭打在一处,他客气地请我们坐下。打量了程远片刻,低声说:
“后生可畏啊。”
程远像背课文一般,照着娅姐写好的稿子,说了一段道歉的话。老三倒是爽快,一拍大腿:
“行,这事过去了。”
程远没有接话。我们几个长出了一口气,看来今天能活着离开了。娅姐赶紧示意程远跟老三喝一杯,程远木然地照做。娅姐小声责备程远。老三笑着摆了摆手:
“没关系,跟我年轻时一样,我就喜欢有个性的小伙子。听说你开了个小店卖唱片,那挣不了几个钱。我新承包了几个工程,急需人手,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干?”
娅姐听了这话,喜出望外,拼命地奉承老三,不停递眼色给程远。程远一直咬着嘴唇,没说什么。老三仍旧笑着,递给程远一张名片,要他考虑一下,打电话给他。
紧张的气氛顷刻缓解,我们很快就玩开了。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知道扑克牌有各种打法,酒有各种喝法,歌也有各种难听的唱法。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程远不见了,就离开包房,找了半天,在曲折漫长的走廊尽头看到程远。他一个人站在窗口,用力吸烟,偶尔抬起手,看看那曾经戴过戒指的手指。
那一刻,他显得特别不安和无助,像在一出神圣的戏剧中,忽然忘了台词的小角色。
5.
危机过去了,我们又恢复了从学校到音像店的自由时光。程远却并不自由,他更加无精打采,甚至也不愿与我们多说话了。他的态度让大家都感到压抑,但谁也没说什么。
娅姐似乎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三天两头打电话催程远联系老三。在她看来,这对初中没毕业的程远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只有傻子才会无动于衷。程远疲惫地应付着,迟迟没有行动。娅姐再三催促,程远不耐烦地说开音像店挺好的,干嘛跟着老三这种人。
争吵越来越频繁,成了他们见面的主要交流方式。我们胆战心惊地看着发生的一切,曾经被当作桃花源一样可以逃避世界的音像店,如今硝烟纷飞。我在这些争吵声中,听到生活的某些部分正在碎裂,一段时光将要灰飞烟灭。
渐渐地,他们失去了争论的耐心,变成了对骂。我清楚记得,那一次程远声嘶力竭地狂吼:
“你就是个烂女人!也就你这样的人觉得老三那瘪三值得跟。你根本不懂我的想法,那么想跟着老三,你去跟啊!”
所有人——连同娅姐——都惊呆了。片刻后,娅姐哭着叫了一声,那声音不尖锐,却像是扯断了喉咙: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要懂你什么想法?你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小毛头,你懂什么是社会,什么是生存吗?你以为你那套能吃得开?我是烂女人,你那个民国贵族的奶奶才是个烂女人!”
话音未落,程远身体几乎飞了起来,扑向娅姐。这是要拼命的架势,我们赶紧跑上前抱住他。娅姐也吓坏了,跑到店门口,远远地瞪着他。程远挣扎了很久,才像一只咽气的狮子一样软了下来,瘫在我们身上。那一刻,我觉得他好轻,轻得像不存在。难以想象,他曾背着我跑过那么多路。
程远不再吼了,无力地喃喃着:
“行,我去联系老三,我去跟他混,你别后悔。”
程远的话很快落实。他跟着老三干起了工程队,老三也很信任他,把很多重要的活都托付给他。他每天起早贪黑,我们能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娅姐几次找到音像店,打听程远的下落,又匆忙离去。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神中满是焦虑。
我理解她的焦虑,程远跟了老三后,打扮得越来越花哨,经常带着不同的陌生女人来音像店。他抽的烟越来越贵,说的话越来越糙。他正在成为一个标准的包工头,再也不是我们认识的程远了。
我还发现,他不再去摸那丢了戒指的手指了。
终于有一天,当他带着一个女人来店里时,正被赶来的娅姐撞见。娅姐没多说什么,拎起椅子砸向那女人,她吓得躲到程远身后。程远抢过娅姐的椅子,一把推开她:
“你干什么?神经病啊!”
娅姐疑惑地盯着程远,半天才开口:
“程远,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你记性不好吗?不是你吵着要我去跟老三混的吗?老三的小弟都这样啊。这不是你希望的吗?不就是你要的社会,你要的生存吗?”
“我要你跟着老三赚钱,我们才能有未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报复我吗?”
“你既然选择了赚这种钱,就得接受这样的我。总不至于,让我又跟老三这种人混,还像个好丈夫那样只守着你过小日子吧?说我小毛头,你比我还天真呢!”
娅姐不再说话,浑身发抖,很久才憋出几个字:
“程远,你就是个畜生。”
很意外,她没哭没闹,开门都很冷静。她面无表情地离开,一次都没回头。程远疲惫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娅姐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伤感和不舍。
娅姐再也没来过音像店。这回轮到程远找娅姐了。看着这奇怪的角色转换,我们虽然年纪小,也猜出他们快要分手了。
事实印证了我们的猜想。他们和平分手。借给程远开店的钱,娅姐本不打算要,但程远坚持要还。为此,他卖了音像店,又向老三借了点钱,还给了娅姐。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没有娅姐,又失去了音像店。我们又回到以前的生活,在北京西路、新闸路各个弄堂里乱窜,在游戏厅和台球厅打发时间。
我依然逃避学校、逃避我妈。我害怕面对别人眼中正常的人生。所以,无论怎样,我仍跟着程远。我们努力让自己精神起来,到处找小混混打架。就像一堆碎片,再也拼不出一个像样的生活,却仍刻意地保持锋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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