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疼,像有许多细线在背和肚皮之间杂乱无章地往复切割,蜷起来才会好过。膝盖进了凉风,勾起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许多年前,也是一个夏天,放了几天的茄子蔫头搭脑地躺在案板上,似乎是生来第一次抓起菜刀,一刀下去,没见茄子,砍下了半片指甲,最初没觉得痛,只看见整个指甲瞬间变得苍白,便理所当然地嚎啕大哭,母亲迅速捏紧伤了的指节,连同已经掉落的半片指甲,拉着我急急去卫生室,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整个手指也开始疼痛,每天小心翼翼地举着左手,直至夏天结束才解开纱布,伤口发炎,指节变形,又去医院看,直至第二年春暖花开才彻底恢复,凝结的血痂未及时清理,已经变成组织,第一指节前半截从此像被烧伤,失去了一层皮肤,真皮暴露在外,没有毛孔。
有一次腮腺炎,下颌肿胀,贴了好几天的膏药边缘翘起了一角,父亲带我去卫生室,似乎是太瘦,脖子只有一层皮,剪角时连带剪掉了一块皮,多疼已经不记得,只记得父亲抱着我回家的路上哭得一塌糊涂,路过小卖铺时给了两毛钱,我便跳下去跑了。
据说是因为眼下有泪痣,所以爱哭,后来似乎已经上了初中,正好看见一个骑车游村点痣的,母亲便带我去把那颗泪痣点了,仿佛是用石灰腐蚀掉,泪痣是没了,脸上一块黄豆大的皮肤也烧坏了,真皮裸露。
再后来在医院,有一天突然发现肚脐下面肚皮鼓鼓的,一时不知是什么,愣愣地不知所措,直到查体过秤,边上的护士小声说这么瘦还55公斤,才明白原来是多出来的肉。再后来当我路上叫到谁时人们都要一愣,然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啊。
左侧刀口裂开过几次,医生揭开一层层的纱布缝合,像一针针将头皮缝了起来,无法咬紧牙关,不然刀口又要裂开,只能双手抓紧床单面目舒展地感受一下下刺入骨头的疼痛。许多影视剧中表现产妇分娩总是两手紧抓床单,叫得惊天动地,深不以为然,真痛的时候怎么可能叫得出来,但凡能看见能听见的痛,大多是为了表演。
当他的女儿们已经过了喜欢各种小玩意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带来了一包玻璃做的吊坠和手链等物品,那些廉价的玩意,许多年间都像一柄柄锋利的刀刃,迅疾地一次次射入我心脏。
最初的最初,人像荒野里的草,一枯一荣皆不自知,哭笑像浮萍般无足轻重和来去自如。后来酸涩起于鼻腔,蔓延至喉咙,再传至心脏,最后溢出于眼眶。好多年,腿脚似乎想要独立,不肯轻易接受约束,头发细若汗毛。对着无形无相的命运之神发狠,如果怎样,我便弃你如蔽屣,然而终究,还是如同一棵植物,不得不遵从造物的规则。
高三,语文老师为了验证传言中我的记忆,叫我背诵兵车行,我背完左列再背右列,脑子里满是滚滚而下的泥石流,拒绝任何支配,前边男生惊叹他按顺序都背不下来,我竟隔句交叉背完。
手机还不普遍的时候,收到过许多信,也写出了许多信,收发室里年轻的女子似乎刚毕业,有一阵看我跑得比生活委员还勤,露出了似乎会心的微笑,像偷东西被抓了现行,羞惭清晰地浮了出来。
在医院门口遇见一个男人带着妻子复查,车祸开颅,外伤性癫痫,女人从120斤掉到80多斤,病发时打骂刚上小学的儿子。很久以后,某个时刻突然像掉进了一座深渊,世界只剩下快速变化的明暗,却无法伸手握住一些什么。
多年以后,后排男生看着我跑向公交车,发短信说我一点没变,由衷地感激人们能够忽略我宽了许多的背影。当归途已隐约可见的时候,许多交织的黑暗和疼痛,如同雷雨天渐熄时缓慢发亮和变轻的云朵,开始飘向它们应该去的地方,直至消散不见。
山顶正午的阳光像火一样燎着全身,不知哪项指标合了南方蚊虫的口味,大大小小的包遍布全身,半夜痒醒,抓得自己体无完肤,这才是兵不血刃。山下的灯火近在咫尺,望过去却恍若隔世,故事终会散灭,如同掠过山头的风,到头来只剩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绵绵不绝地雨仿佛要下至世界末日,有情和无情,但凡有形,都散发着发霉的味道。原来天也热,外婆在檐下铺了干燥的秸秆,晚上露天睡,漫天的星星挨个眨着眼,像许多卫兵护卫,清晨刚睁开眼的蓝天和白云都清透无比。那时每一棵草、每一株麦苗都有不同的面目,后来却分不清并排生长的苋菜和麻叶,唯有找到可以安息的土地,生命才能归于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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