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地里生出的调子,须得用犁铧来记谱。贾平凹在《秦腔》里铺开的三十万字,原是老戏台剥落的彩漆,混着麦粒与香灰,在书页间凝成蜿蜒的河床。夏家宅院落的槐花坠地成鼓点,白雪的银镯碰响作铜钹,推土机的履带碾过祖坟时,碾碎的是嵌在青砖里的工尺谱。这部书卷摊开便是八百里秦川,每个字缝里都渗着黄土高原的苦音慢板。
秦腔
清风街的老宅檐角总悬着铁马,风过时叮咚成散板。夏天智将毕生积蓄换成檀木戏箱,红缎衬里垫着光绪年的手抄本。他教孙辈开蒙不念《三字经》,偏要孩子对着日头练眼神:“角儿往台前一立,眼里得淌出两道光柱”。戏文里的忠奸善恶,原是渗进血脉的农耕伦理。白雪在晒谷场教村妇甩水袖,粗布衣袖扬起的黄尘里,恍惚游动着杨贵妃的翠翘金雀。
夏家老宅的门环叩响时总带锣鼓经,长子天礼的收音机永远锁在秦腔频道。天线支棱着刺破青空,像要勾住云间游荡的老生髯口。书中写他临终前夜,半导体里突然飘出早已绝迹的弦索调,惊得守灵人打翻了长明灯。贾平凹在此处落笔极淡:“老式电池淌出的锈水,在地上漫成哭音流水”。
立春开犁要唱《大登殿》,麦收时节演《火焰驹》,清风街的年轮是用戏码镌刻的。夏天义蹲在地头抽旱烟,烟杆磕土便是一记檀板。村里红白喜事,必得请赵宏声写戏联,他蘸着朱砂在黄表纸上运笔:“这字要写得能立起来,像武生扎靠旗”。哑巴的唢呐能唤来二十四番花信,清明吹《哭坟》,腊月奏《闹窑》,声腔钻进冻土,把蛰伏的曲牌惊得翻个身。
中元节放河灯那夜,戏台下的渭河漂满莲花灯。白雪领着孩童唱《劈山救母》,声腔惊起芦苇丛中的鹭鸶,翅膀扑棱棱抖落满天星子。贾平凹写此景最妙:“河水驮着灯影往东去,恍若王宝钏的彩裙铺了十八里”。待霓虹灯牌竖在村口,电子琴伴着流行曲炸响,老辈人说那声响像钢锉磨棺材板。
夏家四兄弟的命运,暗合着秦腔四大声腔。天仁的耿直是慷慨激昂的欢音,天义的古板乃沉郁顿挫的苦音,天礼守着老戏本如同守着西皮慢板,天智的癫狂恰似二六板里的急转直下。族谱上的朱砂小楷,细看皆是工尺谱的变体。白雪嫁进夏家那日,陪嫁的樟木箱里装满绣金戏服,阳光斜照时金线游走,仿佛窦娥刑场上的六月飞雪。
书中写葬礼那场堪称绝唱。棺椁入土时,夏天智突然抢过唢呐吹起《祭灵》,哑巴的乐器到了他手里,竟涌出带着血丝的腔调。送葬队伍先是愣怔,继而应和,最后整条山道都在震颤。贾平凹在此处点睛:“黄土地埋人向来要见响动,静悄悄的不是庄稼汉的规矩”。纸钱纷飞中,生死界限被唢呐声捅出个窟窿。
推土机开进麦田那日,地垄间惊起成群麻雀。夏风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履带碾过的麦茬渗出乳白浆液,老辈人说这是土地淌的泪。新起的商品楼吞了祠堂地基,钢筋丛中忽然冒出半截石狮子,嘴里还衔着半卷《游西湖》的残本。白雪在阳台上晾戏服,水袖垂在防盗网上,随风摆动如受困的白蛇。
赵宏声把药铺迁进超市二楼,方格子货架间再闻不到艾草香。他配安神药仍要添两钱戏文,年轻人却嫌药汤苦,转头去喝冰镇汽水。唯剩夏天智每夜蹲在工地,将拆迁废墟里的碎瓦片拼成脸谱。贾平凹写他疯癫后的模样:“月光照着那些残片,竟映出整出的《铡美案》”。
引生总在子夜时分游荡,说能听见地底有人对戏。新修的水泥路裂缝里,野草长成工尺谱的形状,蚂蚁列队爬过恰似走场的龙套。白雪的孩子在作文里写:“月亮是老天爷打的追光,照得整个村庄像戏台”。霓虹灯牌闪烁时,老辈人抬头找不见紫微星,却说那红灯像关公脸谱上的胭脂。
夏家老宅最后的梁柱倾倒时,惊飞梁上燕群。啄木鸟在枯槐上敲出鼓点,啄开树皮见年轮里嵌着密密麻麻的戏词。不知谁家的窗缝漏出一丝秦腔,像麦苗钻破水泥地。贾平凹在书末留白:“能埋进土里的,终会发芽”。这部长卷里沉睡的何止西北乡村的往事,分明是整个农耕文明的最后韵脚。电子屏幕亮起时,那些渗进地脉的宫商角徵,正顺着柏油路下的暗河,默默流向秦岭之巅的苍茫云海。
(2024年3月27日 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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