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发现崔平安留书出走,素来稳重的慧娘浑身一软,顺势坐在桌旁。
午后,尘埃四起,阳光却照不到里屋的灵牌。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寻常午后,独孤敏带来夫君亡故的消息,婆婆一口气没上来,竟就此去了……
那时她便决定,此后绝不允崔家后人参军。
可平安这孩子,太执拗,你越拦他,他偏要去做。
时隔多年,她第一次踏入宁王府。
当年大伯崔守曾留下遗书,道他日若有难处,可凭信中竹哨求宁王帮忙。
这封遗书同竹哨,从未被启用。
夫君当时被强征入伍,婆婆也曾想过,凭竹哨去求宁王周旋。
夫君念着当时宁王自顾不暇,不准,还是参军去了,却再没回来。
如今,为了崔家唯一血脉,慧娘顾不得其他,连夜拿着遗书同竹哨,赶到宁王府。
宁王外出巡查兵营未归,是宁王妃接见的慧娘。
“本不该深夜打扰贵人,只平安乃崔家唯一血脉,其祖父、大伯、父亲,皆战死沙场,若平安再出事,民妇愧对列祖列宗!”慧娘说着,就要跪下,被宁王妃身旁的嬷嬷拦住,请她入坐。
宁王妃接过书信和竹哨,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夫家,可是城东崔氏?”
慧娘连连点头。
“你且放心,我马上派人寻回平安。”
尽管深知此刻不好得寸进尺,可慧娘也知道,大伯留下的这份情意,只能用这么一回。故而她大着胆子,跪下三拜:“能否求娘娘,不准我儿参军?”
“这……”宁王妃并未立刻答应,嬷嬷也在她身侧不知耳语些什么。
只听得一声叹息,慧娘面前出现一双白皙的手,是宁王妃亲自过来扶起慧娘,“崔夫人真是一片苦心,罢了,此事我会尽力安排。”
若慧娘知道,这种事会让宁王被御史参上一本,必定不会如此。
可她当时心心念念,只盼着儿子早日回家,真的什么也顾不下了。
崔平安被逮回来后,刚消停了几日,又偷偷去报名参军,不知怎地知晓宁王不准他参军的事,觉得和宁王无冤无仇,怎能仗势欺人?
趁慧娘没注意,竟直接告上京兆府,道宁王府以权势相压,为难平民。
此时崔平安想得很简单,他要把此事闹大,这样宁王府碍于悠悠众口,必定不会再为难他。
可他低估了朝中的尔虞我诈。
此举无疑给宁王政敌送去绝佳箭矢,终于逮到机会,攻讦宁王。
慧娘并不关心政事,况她近来身子不好,在家养病,更无人敢将此事告诉她。
直到宫中来信,宣崔氏母子觐见。
慧娘只觉奇怪,问平安可知何事?
崔平安心里有底,却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二】
崔家母子被宫人接到殿外,等候传召。
殿内,百官争执之声穿墙而出,跟菜市场似的。
不久,圣人宣崔氏母子。
慧娘记着来时宫人交代的礼节,俯身大拜。
“崔平安,可是你状告宁王仗势欺人?”
“是!”崔平安没想到能见到圣人,此番觉得机会难得,一定得想办法求圣人回心转意,允他参军。
“宁王,你可认?”
“回陛下,确系臣知会各方,不准崔平安参军。”
至此,慧娘总算知道何事,只觉羞愧难当,无言面对宁王。
她不知道,从小乖巧的儿子,为何变成此番模样?
千回百转间,保住宁王清誉才是首要,赶紧请罪:“陛下,此事乃民妇所为,绝非宁王殿下仗势欺人!”
“娘,您胡说什么?”
“崔氏,陛下面前,休得胡言乱语!”
慧娘循声望去,出言警告的紫袍官员,似乎与宁王有旧怨。
一想到多年来宁王府的照拂,再想到此事皆因她起,慧娘稳住心神,将前尘往事一一道来。
公公崔东虎,死于天堑一战,为国捐躯。
大伯崔守,死于东平之战,为国捐躯。
夫君崔小佳,为护百姓死于叛军箭下,为国捐躯。
……
当为国捐躯四个字,不断被慧娘重复提起,大殿之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崔氏一门,只剩崔平安一人!望陛下体恤为人父母之心,不允崔平安参军,若他再出事,九泉之下,民妇无颜面对先夫!”说到后面,慧娘咳嗽急促,绣帕上多了一抹血迹。
圣人止住她继续开口,命人宣御医。
“你莫开口,事情原委朕已清楚,自有公断。”
宁王如今已是中年,尽管早已修炼出宠辱不惊的沉稳,闻听慧娘提及旧友,眸中仍不免一阵惋惜。不由真情流露,再次请求:“陛下,崔守曾自幼伴臣左右,战亡前,曾将家中老小托付给臣。如今崔门只余平安一人,便是崔氏不开口,臣也会循例,不准其参军。望陛下成全!”
崔平安愣在一旁。
他打小知道,父辈们为护国门浴血奋战,因而从小心生向往,只想做个杀贼的英雄。
可今日在朝堂之上,瞧见娘亲、宁王,为了他据理力争,心中不免一阵悲凉。
他不能这么自私,只为自己而活。
似乎察觉到圣人有所松动,兵部上前启奏:“陛下,若是如此,宁王殿下此举并无不妥。依我朝征兵律,家中若只剩一男丁,可免除兵役。”
可免。
不允。
其实并非一回事。
可此番说法,宁王师出有名,法理道义兼顾。
慧娘心中总算稳了稳,听这意思,宁王这回当无事了。
御医很快赶来,为慧娘问诊。
慧娘多年操劳,早已伤了根本。
若能静心调养,不出三五年倒有机会养好。
可从脉象来,近来慧娘劳神伤形,再不休息,只怕……
圣人当即命人给慧娘送诸多珍贵补品,嘱咐她今日回去后只管安心养病。
“陛下,当着众位大人面,民妇有一事想问逆子!”慧娘知道,圣人这关算过了,可到底是她惹出来的麻烦,总得给宁王送上份礼。
她虽素不关心朝政,可迎来送往,三教九流都有,自然耳濡目染。
“准。”
慧娘凝神静气,抚了抚心口,这才起身,来到崔平安前,一记耳光响起:“说,是谁告诉你宁王府不准你参军,又是谁撺掇你去京兆府上告的?你可连京兆府是干嘛的都不知道!”
崔平安傻了,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就连母亲也是到大殿才知道此事,她怎会猜到是有人给他指点?
可他没想过,宁王的安排,从来只到各级老大,吩咐下去时不可能说得这么直白,大多会以不符征兵要求等理由回绝,怎么可能直接告诉崔平安,是宁王不准呢?
“陛下面前,你若敢撒谎,我便同你一起下地狱!”
“那天我从征兵处回来,路上遇见个奇怪的人,他直接问我是不是没报上名,又说是我无意中得罪了宁王……”崔平安越说越心虚,是啊,怎么就这么巧?那人就好像早就在等他,准备告诉他这些。
慧娘扑通一声跪下:“望陛下明鉴,稚子无知被人蒙骗,险些害宁王蒙受不白之冤,民妇在此恳求以死谢罪!”
崔平安慌了神,赶紧跟着求饶,只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求陛下放过他母亲。
百官却并不认同,各执己见。
有说定是崔氏母子为了脱罪才如此说,请陛下严惩,以杜绝此等不正之风。
也有人说,就是如此,宁王此举也有独断专横之嫌……
一时大殿上,乱成一团。
只听得龙椅上,一声巨响,圣人竟顺手砸了旁边的物件,冷笑道:“好好好,这就是朕的好臣子们!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崔氏一门满门忠烈,孤儿寡母勉强度日,本该多加抚恤。你们呢?为了党同伐异,不惜利用稚子无知,闹得满城风雨,不就为了寻宁王错处,好叫你们背后的主子安心?可你们别忘了,朕如今还是一朝天子!”
天子一怒,百官跪得那叫一个整齐。
最终,天子下令彻查,罚了崔平安十板子。
慧娘回家就病倒了。
昏迷了整整三日,全靠参汤吊着气。
她整日唉声叹气,怪自己鲁莽,就不该用大伯的人情求宁王帮忙,反倒给宁王惹了不少是非。
那段时期,崔平安小心谨慎,生怕惹母亲生气,自然不敢再提参军之事。
暮春时节,百花凋零。
那是个清晨,慧娘精神突然转佳,都能下地。
她亲自下厨,给儿子做了一桌好吃的,都在灶上温着。
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新买了应季蔬菜,重新将酱菜坛塞得满满当当,约莫月余就能吃了。
做好这些,她去堂屋灵位前,给故去亲人上香。
待一切做完,她回到里屋,翻出刚成婚时,母亲为她新作的裙衫换上。坐在梳妆镜前,敷粉施妆,仔细描眉,戴上崔小佳亲手为她打的银簪,簪头刻着鸳鸯成对。
铜镜中,那对梨涡再次浮现,脸上带着岁月雕琢的痕迹。
慧娘来到门前,望着远方,似乎在等什么人来。
这动作她再熟悉不过。
无数个日出日落,她都是守在这里。
从前等丈夫,如今等儿子。
可玉门关外的风,到底吹不到盛京。
“夫君,你终于来接我了。”慧娘突然对着空中开口,神情中柔情万千。
崔平安归家时,慧娘已经去了。
从此,崔平安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前情故事
崔婶篇《三月六日夜,大雪,忽有故人至》
崔守篇《去岁,盛京花满城》
崔小佳篇《落日,孤城有人家》
慧娘篇《春逝,玉门无人归》
下期预告:
苏六篇《终章,故人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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