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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是邑头村家境最贫困的一户人家。李家的独生子李安乐失学了,只好跟着母亲去放羊。
骑着马赶着羊,不知向前走了多久,当李安乐回头一看,已经不见邑头村时,他居然对母亲说:“我不去放羊了,我要回家,我要读书......”他骑在马上,向后眺望,除了朦朦胧胧的村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母亲沉着脸,绝不回头去看一眼。
她对李安乐带着哭腔的请求置之不理,只是不停地向前牵拉着马,将羊一个劲儿赶向前方。
绵羊在马前形成一个倒置的椭圆面形,奋力向前推进,它们在大椭圆面形队形之中,织成了似乎很有规律性的阵型。无论是小椭圆面形队形,还是大椭圆面形队形,都很急促有力绵羊在马前形成一个倒置的椭圆面形,奋力向前推进,构成层层叠叠的队列。马首是一片均匀的、永恒的羊踏步声。
母亲现在只是要求它们向前走去,不停顿地走,不肯给它们一点觅食或嬉闹的可能。仿佛只要稍微慢下一点来,她也会像她的儿子一样突然地对前方感到茫然和恐惧,从而也会打消离开邑头村的主意。
远行放羊是孤独的。
熟悉的树木、村庄.....都在不停地后退,成为李安乐眼中的遥远之物。
终于已经不可能再有回头的念头了。母亲这才将马慢慢停下。
已经是陌生的天空和陌生的草原。偶然走过去几个牧童,那马背上的人已是母亲和李安乐从未见过的面孔了。
羊们不管,它们只要有草吃就行,草原就是它们永远的故乡。它们开始觅食。觅食之后,忽然有了兴致,就朝着这片天空叫上几声。没有其他声音,天地又如此空旷,因此,这叫声既显得寂寞,又使人感到振奋。
李安乐已不可能再去想他的邑头村。现在,占据他心灵的全部是前方:
还要走多远?
前方是什么样子?
前方是未知的。
未知的东西,似乎更能撩逗一个少年的心思。他盘腿坐在大石头上,望着一片茫茫的大草原。
四周只是野草,已无一户人家。
黄昏,木棚房里的小土炉,飘起第一缕炊烟,它是这里唯一的炊烟。它在晚风中向草原飘去,然后又贴着草坪,慢慢飘去。当锅中的饭已经煮熟时,草原上的潜滩因晒了一天太阳而开始飘起炊烟一样的热气。此时,热气与炊烟,就再也无法分得清楚了。
月亮从草原的东头升上空中时,母亲和李安乐母子俩已经开始吃饭。
羊们十分乖巧。也正是在夜幕下的大草原上,它们才忽然觉得自己已成了无家的漂流者了。它们将主人的木棚房团团围住。唯恐自己与这只唯一的使它们感到还有依托的小木房分开。它们把卧在草坪上,一副睡觉绝不让主人操心的样子。有时,它们会偷偷睁开眼睛,看一眼木房里的主人。知道一老一小,都还在房子里,才又将眼睛偷偷闭上。
母子俩都不想很快地去睡觉。
李安乐想听到声音,猫叫或者狗叫。然而,这不可能。李安乐终于有了倦意,躺到木棚房里的席子上。以后的几天,都是这一天的重复。这一天,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这才是真正的大草原,是李安乐从未见过的草原。到达这里时,已是傍晚。当李安乐一眼望去,看到牧草如绿色的浪潮直涌天边时,他害怕了——这是他出门以来第一回真正感到害怕。牧草如万重大山围住了羊群。李安乐有一种永远逃不走的感觉。他望着母亲,眼中露出了一个孩子的胆怯。
母亲显然也是有所慌张的。但她在儿子面前,必须显得镇静。她告诉李安乐,牧草丛里有野鸡的窝,明天,他可以去捡野鸡的蛋;有兔子,这里的兔子,毛色与干牧草相似,即使它就在你眼前蹲着,你也未必能一眼发现它。
吃完饭,李安乐才稍稍从恐慌中安静下来。
这里的气味,倒是很好闻的。万顷草原,且又是在夏季青森森一片时,空气里满是清香。草坪中还有一种不知名的野藤,一缕一缕地掺杂在草的清香里,使李安乐不时地去用劲嗅着。
傍晚,草原上飞着无数萤火虫。有时,它们几十只、几百只地聚集在一起,居然能把草原照亮,使李安乐能看见一只野鸡正躲在野草了。
但,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驱除李安乐的恐慌。夜里睡觉时,他紧紧地挨着母亲,并且迟迟不能入睡。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母子俩也一天一天地感觉到,他们最大的敌人,也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它就是孤独。
与这种孤独相比,李安乐退学后将自己关在红门里面产生的那点孤独,简直就算不得是孤独了。他们能一连十多天遇不到一个人。李安乐只能与母亲说说话。奇怪的是,他和母亲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干巴巴的了。除了必要的对话,他们几乎不知道再说些其他什么话,而且,原先看来是必要的对话,在也可以通过眼神或者干脆连眼神都不必给予,双方就能明白一切。言语被大量地省略了。这种省略,只能进一步强化似乎满世界都注满了的孤独。
李安乐开始想家,并且日甚一日地变得迫切,直至夜里做梦看到母亲,哇哇大哭起来,将母亲惊醒。
“我要回家......我要上学……”
母亲不再乱发脾气。她觉得自己将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个孩子,拉进她这样一个计划里,未免有点残酷了。她觉得对不住儿子。但她现在除了用大手去安抚儿子的头,也别无他法。她对李安乐说:“明年春天之前就回家,柳树还没有发芽时就回家......”她甚至向儿子保证:“我要让你读书,无忧无虑地读书......”
后来,母子俩都在心里清楚了这一点:他们已根本不可能回避孤独了。这样反而好了。时间一久,再面对天空的一片浮云,再面对这浩浩荡荡的草原,再面对这一缕炊烟,就不再忽然地恐慌起来。
羊群在这里长得飞快,很快就有了成年羊的样子。当它们全部聚集在草原上是,居然已经是一大片了,像是白云掉落在草原一样。
李安乐注定了要在这里接受磨难。而磨难他的,正是这些由他和母亲精心照料而长得如此肥硕的绵羊。
那天,是他们离家以来所遇到的一个最恶劣的天气。一早上,天就阴沉下来。天黑,河水也黑,芦苇成了一片黑海。李安乐甚至觉得风也是黑的。临近中午时,雷声已如万辆战车从天边滚动过来。过不一会儿,暴风雨就歇斯底里地开始了。顿时,天昏地暗,仿佛世界已到了末日。四下里,一片呼呼的风声和千万支野草被风撅断的咔嚓声。
羊圈栏忽然被风吹开了,等母子俩一起扑上去,企图修复它时,一阵旋风几乎将羊群栏卷到了天上。母亲大叫了一声“我的羊”,几乎晕倒在地上。因为她看到,羊群被分成了无数股,一下子就在她眼前消失了。
李安乐忘记了母亲,朝一群羊追去。这群羊大概有一百多只。它们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仓皇逃窜着。他紧紧地跟随着它们。他不停地用手拨着眼前的野草。即使这样,脸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草叶割破了。他感到脚钻心地疼痛,他顾不得去察看一下。他知道,这是去年的野草旧茬儿戳破了他的脚。
他一边追,一边呼唤着他的羊。然而这群平时很温顺的小宝贝,今天却都疯了一样,只顾没头没脑地乱窜。
到暴风雨将歇时,依然还有十几只羊没被找回来。母亲望着儿子一脸的伤痕和乌得发紫的双唇,说:“你进木棚里歇一会儿,我去找。”
李安乐看着母亲,想起羊群,摇摇头:“还是分头去找吧。”说完,就又走了。
天黑了。空手回到木棚的母亲没有见到李安乐,她就大声叫起来。但除了雨后的寂静之外,没有任何回应。她就朝李安乐走去的方向,寻找过去。
李安乐找到了那十几只羊,但在草原上迷路了。一样的野草,一样重重叠叠无边无际。小羊们东钻西钻,不一会儿工夫就使他失去了方向。眼见着天黑了。他停住了,大声地呼喊着母亲。就像母亲听不到他的回应一样,他也不能听到母亲的回应。
李安乐突然感觉到累极了,他将一些野草踩倒,躺了下来。那十几只受了惊的小肥羊,居然一步不离地挨着主人蹲了下来。李安乐闻到了一股羊身上的反刍动物气味。他把头歪过去,几乎把脸埋进了一只肥羊的怀里。他哭了起来,但并不是悲哀。他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
雨过天晴,天空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明亮。李安乐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蓝成这样的天空,北斗七星高挂天空,且月亮又是那么的明亮。
李安乐顺手抓了几颗酸角子,在嘴里嚼着,望着异乡的天空,心中不免又想起母亲,想起许多邑头村的童伴。但他没有哭。他觉得自己突然地长大了,坚强了。
次日早晨,母亲找到了李安乐,当时李安乐正在草坪上静静地躺着。不知是因为太困了,还是因为他又饿又累坚持不住了,母亲居然没有能够将他叫醒。母亲背起了疲软的儿子,朝木棚房方向走去。李安乐的一只脚板底,还在一滴一滴地流血,血滴在草上,滴在母亲的脚印里,也滴在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十几只的肥羊头上。
小羊们也长大了,长成了真正的大肥羊。它们的毛色开始变得鲜亮。公羊们变得更加威猛,弯弯的羊角好像在宣示主权。
腊月的第一天早晨,李安乐打开羊圈,让羊群排好队归家,五百多只绵羊像打了胜仗的士兵,精神抖擞的踏着七步回到了邑头村……
母亲卖了一百只绵羊,给李安乐买了一身新衣服,交了学费。安乐背着书包,吹着口哨,跟着童伴读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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