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供桌上的青瓷香炉裂了三道纹,就像这个四世同堂的家族图谱。我跪在褪色的蒲团上,听见太爷爷的拐杖正在穿透三层楼板,从顶楼佛堂直直戳进地下室。
"把那个逆子带上来!"
父亲拽着我的卫衣帽子往楼上拖时,我闻到阁楼木梯缝隙里渗出的陈年墨臭。二十年前,爷爷就是在这里烧掉了父亲的高考志愿书,那些写着"中文系"的纸灰至今还卡在楼梯转角处。
太爷爷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铺着虎皮垫子,他枯瘦的手指正神经质地抠着扶手处的弹孔——那是曾祖父用戒尺打偏时留下的。1943年的某个雨夜,我的曾祖父就是在这把椅子上,逼着祖父背诵全本《朱子家训》。
"跪下!"
我的膝盖还没碰到青砖,就听见地下室传来闷响。父亲的后颈突然泛起一片潮红,那是三十年前被爷爷用皮带抽过的旧伤在发作。此刻爷爷正站在太爷爷右侧,手里盘着的核桃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直播拆瓦当?你知不知道正脊上那块琉璃瓦是你高祖父中举时——"
"您上个月刚把祠堂门匾劈了当柴烧。"我盯着太爷爷发黄的象牙扳指,那上面还沾着清明祭祖时打翻的雄黄酒,"就因为物业说那是违章建筑。"
太爷爷的拐杖突然横扫过来,父亲条件反射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这个动作让爷爷手里的核桃突然停止转动——五十年前那个雪夜,十岁的父亲正是这样挡在爷爷的藤条前,护住了哭到抽搐的小叔。
阁楼的老式座钟敲响七下,饭厅传来碗碟碰撞的脆响。母亲和奶奶端着汤煲进来时,我们四代男人正保持着诡异的平衡:太爷爷的拐杖悬在父亲肩头三寸,爷爷的核桃卡在指缝间,我的手机还在口袋里无声录制视频。
八仙桌上的清蒸鲥鱼渐渐变凉,鱼眼里凝着层灰白的雾。太爷爷用筷子尖戳着鱼鳃:"我们陈家世代书香——"
"您开赌船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父亲突然开口,筷头上的米饭簌簌落在酸枝木桌面上。1949年跟着货轮沉进黄浦江的不仅仅是曾祖父的鸦片,还有半本被鱼血浸透的族谱。
我感觉到桌布在轻微震颤,低头看见爷爷的旧皮鞋正在碾一只逃出餐盘的醉虾。六十年代他在劳改农场砸碎的第一把铁锹,把手上也沾着这种青灰色的黏液。
"食不言。"
奶奶的瓷勺撞在炖盅上,溅出的汤水在苏绣桌旗上洇出暗斑。这个当年穿着列宁装闯进祠堂的女大学生,如今却成了最恪守家规的人。她永远不知道,她锁在樟木箱里的那叠情书,早被台风季的湿气泡成了纸浆。
当我的手机在口袋里发出电量不足的警报时,太爷爷正用假牙撕扯着鱼尾。父亲忽然起身盛汤,灯影里他的白衬衫下摆露出一角刺青——那是他十八岁偷渡去香港那年纹的帆船,现在被中年发福的肚腩撑成了潜艇。
瓦当碎片在我裤袋里割出一道血痕。三个小时前,当我在直播镜头前掰下那块嘉靖年的琉璃瓦时,看见榫卯处塞着半张焦黄的纸,上面是曾祖父用蝇头小楷写的"不肖子孙陈XX绝笔"。
此刻西厢房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我们同时转头。透过雕花窗棂,看见母亲正在擦拭曾祖母的梳妆镜,那面照过五代女人的水银镜里,此刻映出四张极其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