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我又翻开了那本厚重的书。夜是深的,深得像一口古井,将我这书斋连同我的思绪,一齐沉埋了进去。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凄清的叫卖,也像是从另一个渺远的世界飘来的,更添了这周遭的静寂。我读到保罗写给朋友的话:“我们把好消息传到你那里,不是单凭语言,也是凭着……坚强的信念。”我的心,便不由得微微地颤动起来。
信念,这是一个多么有分量的词。它不像年轻人的热血,只是一味地奔腾汹涌;它倒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后,沉静地卧在炉底的一块铁,带着它固有的重量与坚韧。一个有信念的人,他的话便自然有一种力量,教人不能轻易地摇动。这并非因了他的声调高亢,或是辞藻华美,实在是因为他那整个人,都已与他所言说的真理融为了一体。你看不见信念本身,你却能从他的眼底、他的声口、他那不期然流露出的镇定里,真切切地感触到它的存在。这,便如保罗当日站在那些雅典的哲人中间,纵然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但他所传讲的,却带着一种不能驳诘的权柄。
我又想起以赛亚那如诗歌般的预言:“疲乏的,他赐力量;软弱的,他加力量。……等候他的必从新得力。他们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读到这里,我总要掩卷默然。这何尝只是一种慰藉呢?这分明是指出一条路,一条在无尽的疲乏与软弱中,如何能重新得力的路。我自己,在这人海里浮沉,尝到的多是倦怠的滋味。为生计奔波,为渺茫的前程忧虑,一颗心便像一艘破旧的船,在风浪里颠簸着,几乎要散架了。这时,我便格外能体会这“等候”二字的意义。它不是消极的束手,乃是一种积极的信靠,是将全身的重量,都交托给那比我们更大的存在。于是,力量便果真悄悄地潜入了四肢百骸,如鹰隼借着风势,便能翱翔于常人不能企及的高处。
但这信念,又岂是容易得来的呢?它需要何等的熬炼!我的眼前,便幻出保罗和西拉的身影来了。他们在腓立比,未经审问,便受了鞭打,皮开肉绽之后,又被投进阴湿的监牢,两脚竟被木枷牢牢锁住。那是何等的痛楚,何等的屈辱!夜半歌声,固然是一段佳话,但设身处地一想,那歌声的源头,该是发自一颗怎样坚信、怎样超越了肉体苦痛的心灵!这歌声,怕不单是唱给他听,也是唱给他们自己听,用以坚定那在极端苦痛中几乎要动摇的意志罢。后来,狱吏一家信了他,这结局看似圆满,但谁又能量度那之前所经历的黑暗的深度呢?信念的光华,往往是孕育在最深沉的黑暗里的。
我常觉得,我们今日的难处,倒不尽在于皮肉的苦痛,而在于一种无声的、弥漫于四周的消磨。它像南方的梅雨,不猛烈,却无孔不入,慢慢地浸透你的筋骨,让你在不知不觉中,也变得慵懒、妥协,以至于随波逐流。我们传讲信念,但我们的信念,是否也曾经历过腓立比监牢那样的考验?我们是否能在周围的讥诮与冷漠中,依然保持那份热忱?想到那些贴撒罗尼迦人,竟能因着保罗的话语,毅然抛却了世代相传的偶像,这决断的背后,该是一种怎样撼人心魄的力量在推动着!这力量,决非来自人的雄辩,保罗自己也说,是“用力量,用神圣力量”。这力量作用在人身上,便使人甘心乐意地,在自己的生活上做一番彻底的改变。
夜更深了,寒意从窗隙里钻进来,我拢了拢旧袍子。这书斋里的一切,桌椅,书籍,灯盏,都静静地陪着我,投下长长短短的影。我也是一个疲乏软弱的人,也渴望能如鹰上腾,奔跑却不困倦。这希望,我想,便系于那一点微弱的信念上了。它不是固执,不是傲慢,只是愿意在行为与活动上,容许一种更高的力量来陶铸我,使我这有限而残缺的生命,能稍稍映出一点他所期望的样子。
合上书,我吹熄了灯。黑暗立刻充满了全室,但我的心里,却仿佛还留着一星微光,不肯就此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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