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年被抓走的路上，在陆二爷送殡的人群里见到九岁的玉秋，清远于是相信了天意。九死一生时，他心中唯一的遗憾就是有朝一日，见那个孩子一面。
“孩子还没起名。”
“你咋这么瘦？”单人床上，怀里蜷缩着的身体，让清远几次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你是受了多少苦啊？”他紧紧地把妻子抱在怀里。“咋不给孩子起名字？”
“等你起呢。”
“我哪会起，我才认几个字。”清远笑着。
“你想没想我？你咋胖一身肉，条件不是可不好了吗？”
“可是我想你了，天天想你。条件是真不好，这地方太冷。”清远忽然紧紧胳膊，“咋样，胖有胖的好处啊，是不又暖和又软乎。”说完他就呵呵笑起来，“胖子就是暖和，你看老顾一把骨架子，你等着三春说不暖和吧。”话没等说完，两人忍不住已经笑得床板响了起来，竟然响出了激烈的节奏。被窝里被两人笑得热起来，被子本不够大，可是两人却不觉得冷，依旧笑着，笑着笑着忽然吻在了一起，嘴唇一粘上呼吸就控制不住了，被子也滑到了地上。床板更加响了起来，窗外白天阳光下融了的冰，终于支撑不住掉在了窗台上，让人心惊肉跳地不敢大口喘气。天，有点放亮了。
“暖和了？”
“嗯。”
清远早晨起来，跟八五零农场的同志要了两套行李。人家打趣他为啥要两套，他笑着。顾茂田不知玉秋在身后，大着嗓门说：“这部队被子一个人盖行，两人搂着也行，就是动起来不行，四下漏风。”然后伸手从后面抱着清远，“你看这大体格，再压个媳妇，压着再不老实，他媳妇也大高个，你们说说，你们想想。”
“你这虎玩意，结婚才几天，啥他妈都知道了，啥都冒。”清远骂道。
“我跟媳妇不行，我俩瘦，那被子都嫌大。清远，昨晚……床板让你压的……”
玉秋不说话，快步走过来抓起两个馒头就走。
“哎呀呀，小陆你没打菜汤呢。”顾茂田说着端一盆菜汤追了出去。食堂里的人笑成一团。
天气很好，太阳暖烘烘的。玉秋嫌拖拉机噪音太大，说孩子太小不抗震乎，于是找老胡赶着马车送他们。
清远一路上抱着孩子，第一次当爹，抱孩子一点都不别扭。他盘着腿坐在马车中间，孩子放在腿上，看着一点都不会颠簸。他不时地掀开被子看会不会堵着孩子的嘴，嘴里叨叨咕咕，“潍潍，跟爸爸回家喽。”
“老王，你这是丫头孩儿，叫啥潍潍啊，哪个潍啊？”顾茂田说。
“潍坊的潍，在潍坊有的。”
“哎呀妈呀，你和小陆真是天生一对。她还想叫潍坊了呢。”顾茂田的笑声在空旷的荒野里荡来荡去。
马车这样走在这条路上，这条路已经是路了。
远处已经能够听到拖拉机的隆隆声，云山农场的开荒地正在向这边延伸。
“清远，我这才走几天啊，地开到这了吗？”
“农垦局新派的大型拖拉机，昼夜不停。”
“想想去年咱们来的那天。胡哥，也是你送我们，真是一下子就钻进来了，除了荒草，啥也看不见，那心情。”
“可不咋的，也就是我是老赶车的，一般人都得迷路出不来，还找云山，哪是云山啊！”
“清远，才想起来，房子咋整了？不能让咱们潍潍，住大通铺吧？”
清远忍不住笑了，他看看了潍潍的嘴，然后喜滋滋地说：“已经在宿舍旁边，勉强盖了小两间，是战友们的心意。”
“那我们呢？”三春突然说。
“我们啥，我们跟那八对一铺炕，到时候你就知道多有意思了。”顾茂田跟清远眨眨眼睛。
“弟妹，过两个月天彻底暖和了，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咱们如今啥都有，想盖就能盖，我保证，一家两间房，敞敞亮亮的。”
“嗯？不用，我更喜欢大通铺，好家伙，这一宿，跟坐船似的。忽忽悠悠。”顾茂田哈哈笑着。
三春没太明白顾茂田乐什么，只是对玉秋说：“啥玩应忽忽悠悠，这家伙一天总说些半懂不懂的。”
玉秋似乎明白顾茂田说的什么，她看着清远，此时清远满脸笑容正看着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地看着。
战友们正在卸柴禾，看见清远他们的马车，赵连能忽然喊道：“呀！这是咋回事？队长你在哪把小陆接来了？”
“在八五零。”
“这么巧啊快点大伙看看，清远有孩子了，咱们云山第二代到了。”
战友们放下手里的活，齐齐地拥了过来。大家急着看孩子，外面有风，又急急忙忙跟着进了屋。露出小脸的潍潍此时醒了，她并不知道眼生，也不哭闹，瞪着小眼睛看着一个个凑到跟前的脑袋，不只谁突然说：“叫爸爸，大闺女。”
接着，所有人都怕被落下一样，重新排队一个一个凑过来说：“大闺女，叫爸爸。”
“你们真是够了。”顾茂田挤过来挡着孩子说：“我千里迢迢护送嫂夫人来到云山，一路上我也帮着抱着孩子，我咋就没觍着大脸让人家孩子叫我爸爸。”说完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潍潍。“大闺女，我可真是你爸爸！”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孩子是什么？是希望，是未来。自从来到云山，像这样充满笑声的时候屈指可数，几乎没有。清远给战友和家属们介绍了玉秋和三春，又把战友家属介绍给二人。
玉秋趁着孩子睡觉，跟清远来到新盖的小房子里。清远从行李里拿出两块花布窗帘，玉秋一下子笑了。“你怎么把它带在身边，我都糊涂了，竟然忘了放哪了。”
“我一开始就捆在行李里带这来了，你上哪找去。我相信有那么一天，我把它挂在咱们的新家里，就像，你刚到潍坊的时候一样，秋，这是我们的家。”
“嗯，我们的家。”
“我们要在这，生一大帮孩子。”
“嗯，生一大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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