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深秋的对晤

作者: 西奥米诺 | 来源:发表于2025-10-02 03:0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院墙外,那几株银杏,不知何时,已然是一片惊心动魄的金黄了。那黄,不是熟稔的、温暖的橘黄,也不是那种轻薄的、带着些许媚态的浅黄。

那是一种豁出去了的、不管不顾的黄,从叶子的中心,顺着每一道纤细的叶脉,毫无保留地燃烧到边缘,在午后有些寡淡的日光下,竟灼灼地,有些烫眼。

风是凉的,一阵过来,并没有多大的声势,只是那么不经意地一拂,那满树的金箔便簌簌地,一片,两片,继而十片,百片,纷扬而下。

它们落得那样从容,那样静,仿佛不是凋零,而是一场盛大仪式里缓慢而虔敬的舞蹈。叶子们在空中打着旋,划着无人能解的弧线,最终,安然地、一片叠着一片,铺满了底下青灰的砖地。

那地面,于是成了一张静默而富丽的地毯,踩上去,是沙沙的、干爽的碎裂声,像是一些极轻极轻的叹息,积在了一处。

我立在这片金黄里,脚下传来的,便是这秋日最真切的声音了。心里头,不知怎的,也仿佛被这声音扫过一般,空落落的,却又被一种极厚重的静默给填满了。

这静默,并非一无所有;它里头,有光,有色,有飘落的轨迹,有逝去的时间。我忽然想起友人在信里写的话,他说:“一路走来,不是每段路都能走到头。有些事,拼尽了力气也抓不住;有些人,掏心掏肺也留不下。”

此刻想来,这话的滋味,竟和这脚下的触感一般无二。那些抓不住的人与事,不也像这些银杏叶子么?你以为它属于枝头,属于你目光所及的盛夏,可时候一到,一阵最寻常的风,便能将它带走。你伸着手,徒然地张着,手里却只有风穿过的凉意。

这凉意,引着我往前走。前面不远,是一条河。夏日里,它是丰腴的,甚至是有些喧嚣的,水流带着一股蛮横的劲儿,推着些草沫与断枝,滚滚地向下。

而今,它瘦了,清减了。河水变得异常清澈,看得见底下光滑的、带着青苔的卵石。水流也慢了下来,成了一种沉吟,一种絮语。

阳光斜斜地照在水面上,那光便不再是完整的一片,而是被揉得极碎,像无数片失落的镜子的残骸,在水皮上无力地、明灭不定地闪烁着。

我的目光,便顺着这潺潺的、闪着碎光的水流,不由自主地向前望去。水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拐了一个弯,便隐没在一片蓊郁的、颜色愈发深沉的林子后头,再也看不见了。我忽然觉得,这水流,像极了我们口中所说的“缘分”。两条河,并着流了一段,岸边的风景都一般无二,以为会这样一直流到海的入口。

可地势在不知不觉中变了,一道看不见的、微小的分水岭,便让它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流着流着,就分开了。不是谁拦住了谁,只是水往低处走,各自归了各自的海。哪里有什么薄情与背弃呢?不过是各自的路径不同罢了。那些曾经掏心掏肺也留不下的人,大约就是那另一条河吧。

并肩同行时,水光激荡,也曾互相映照过天光云影,那是真真切切的欢喜;到了该分岔的时辰,也只是一句无声的告别,便向着自己的方向去了。这般想着,心里那点执拗的、被秋凉激出来的块垒,仿佛被这清澈的河水洗涤着,松动了一些。

我又想起史铁生先生来。他那本《我与地坛》,我总在秋天里反复地读。地坛的秋天,于他,怕是不止于萧瑟的。他那轮椅碾过落叶的声响,是比我的脚步更要沉郁许多的。

他所失去的,是双腿,是一个人立于天地间最基础的凭依。那是一种更为根本的、无从抗拒的“分离”。然而,他却在日复一日的静坐与默想中,在那荒芜但并不衰败的园子里,悟出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这是何等的通透与慈悲!他将那巨大的、看似无法承受的“失去”,化作了观察万物、体察生命的冷静的眼。他不再问“为什么是我”,而是接受了“就是我”之后,再看这园子里的草木昆虫,看四季流转,便看出了那背后沉默而永恒的秩序。

我的这点怅惘,与他的苦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失去的是路,却用笔走出了一条更辽远的精神之途。而我,大约只是在为一些注定要走散的旅人,一些必然要中断的路径而伤感罢了。

这思绪,像风一般,将我吹回了更久远的年代。我想象着,那些古代的文人墨客,他们面对这深秋的景象,心中又会泛起怎样的波澜?他们可没有我们这般繁复的心理学名词来自我宽解,他们的愁绪,是直接与这天地相接的。

宋玉在《九辩》里开篇便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他将个人的身世之感,投入这无边的秋气之中,于是,那草木的摇落,便成了他生命坎坷的象征。这大约是一种最原始也最深刻的共鸣了。

后来者如杜甫,在“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苍凉里,秋的萧瑟与家国的离乱、个人的孤寂完全熔铸在了一处,沉郁顿挫,让人不忍卒读。

然而,也有不一样的看法。

刘禹锡便高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这是何等的豪迈与健朗!在他眼中,秋日的澄澈、高远,正是一种精神的洗礼,能引着人的诗情与志向直上云霄。他看到的,不是凋零,而是净化;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更为阔大的开始。

同样是秋,同样是落叶与流水,在不同的人心上,竟能映照出如此不同的景致。这其中的分别,怕不全在景物本身,而在于看景的那颗心,处于何种境地,怀着何种期许了。我们以为是在客观地看景,其实,看的都是自己的倒影。

我那友人信里又说,“不是你不努力,是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你”,这话里,有一种认命后的释然。可刘禹锡的诗里,却是一种向命运挥拳的激昂。究竟哪一种,才是这深秋的本意呢?我困惑了。

不知不觉间,日头又西斜了几分。光线变得愈发柔和,有了重量似的,沉沉地压在林子梢头,给那些尚且坚持着的叶子,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

我转过身,预备循着来路回去。再次经过那几株银杏时,我停住了。方才只顾着看那飘落的叶子,看那满地的绚烂,却不曾留意那落尽了叶子的枝干。

此刻,在愈发高远的、湛蓝的天幕映衬下,那些光秃秃的枝桠,纵横交错,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清瘦的手。它们褪去了所有华丽的装饰,只剩下最本质的线条。

那姿态,竟没有丝毫的颓唐,反而显出一种铮铮的铁意,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默的力量。它们不再忙于向世界展示什么,只是静静地、笃定地站着,仿佛在积蓄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我的心里,仿佛被这枝干的姿态,轻轻地刺了一下。我忽然明白了:秋,何尝只有一副面孔?它既有宋玉的悲,也有刘禹锡的豪;它既慷慨地赠与你满目金黄的绚烂,也毫不留情地将这绚烂收回,让你看见生命赤裸的骨架。

它是一场盛大告别,同时也是一场庄严的凝练。它将多余的水分抽干,将浮华的色彩褪去,为的是让生命更能经受住即将到来的、严酷的冬天。

那流水,看似分离,又何尝不是在各自的路径上,向着更深、更远处探寻?那落叶,看似牺牲,又何尝不是在完成最后一场舞蹈后,安然地化入泥土,去滋养来年新的生机?

“走得远的,未必是对的,走得近的,也不一定长久。”友人的话,此刻听来,又有了新解。

我们总执着于“长久”与“拥有”,将这视为感情、乃至一切人事的唯一价值。或许,我们都错了。就像这叶子,它属于枝头的时光是美的,它归于泥土的历程,同样是庄重的。

它生命的圆满,不在于始终占据枝头,而在于完整地经历了萌发、舒展、绚烂与飘零的全过程。人与人的缘分,或许也是如此。它的价值,不在于时间的长短,也不在于最终是否“拥有”,而在于彼此交会的刹那,是否真诚地映照过、温暖过、启迪过对方的生命。

那些“不是为了陪你到老,而是为了让你看清一些事,明白一些理”的人,他们就像这深秋里某一枚形状特别美好的叶子,它在枝头时,你因它而懂得了美的形态;它飘落时,你因它而领悟了逝去的真意。它的来与去,共同完成了对你生命的教诲。

我慢慢地走回我的书斋。推开门,屋内已是暗沉沉的了。我没有立刻开灯,只在窗前站着。窗外的世界,已由一片明亮的金黄,转入了一种深沉的、墨蓝的调子。

远山和近树的轮廓,都模糊了,融合在一起,像一幅酣畅的水墨。风依旧在吹,但此刻听来,那声音不再凄切,倒像是一首古老而安详的催眠曲,在安抚着这疲惫的、需要休憩的大地。

我坐下来,摊开友人的信,又读了一遍。那些曾经让我低回不已的句子,此刻,却像被这秋日的清水洗过一般,显露出另一种朴素的纹理。

他说,“爱一个人,不是非要拥有,而是曾经真心付出过,哪怕结局不圆满。”他说,“那些一起哭过笑过的日子,不是浪费,是成长。”

是的,是成长。这深秋,便是一场属于天地的成长。它成长的方式,是放手,是凝练,是回归寂静。

我终于打开了桌上的台灯。一圈柔和的、暖黄色的光,洒在桌面上,将这满室的清冷驱散了些。我提起笔,想在信的末尾,添上几句。我想告诉他,我今日的所见所感。

我想说,这深秋的况味,我仿佛懂得更深一些了。它不独是萧瑟,不独是离别,它更是一种深刻的成全。它让我们在失去中,看清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坚守的骨架;它在寂静中,让我们听见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地响。这声音,和窗外风吹落叶的声音,和那远方依稀的流水声,混在了一处,分不清彼此了。

我忽然觉得,我写的不是信,我是在同这深秋,作一场漫长的、安静的对话。而它给予我的回答,已尽在那无言的落叶、流水与枝干之中了。

那是一种无需言传的、古老的智慧。今夜,大约会有一个好梦罢。梦里,或许会有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树,在星空下,静静地站着,姿态安然,仿佛在说:我尽力了,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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