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别无奢望,只愿常立于此——这条蜿蜒如肠的乡村小径。它像一条褪色的布带,松松地系在田野腰际,尘土里埋着几代人的足印。
离家那日,母亲将叮咛细细密密地缝进行囊的夹层。父亲沉默,粗糙的手却将一包裹得严实的熟鸡蛋和几张带着体温、卷了边的零钱,硬塞进我背包深处。行囊渐沉,压着肩,也压着心。那不是简单的重量,是土地与血脉无声的托付。
你曾在此处,于溪边那片青灰色的岩壁前,对我低语。话语被风吹散,又仿佛被岩石悄然吸附。岩壁冷硬,你的声音却带着麦苗初生的暖意。那些字句,后来被风雨剥蚀,被苔藓覆盖,却始终清晰地刻在我心壁上。它们与岩壁一同沉默,成为我独自回望时的路标。
记忆带着泥土的温度,真实得伸手可触。仿佛还能看见两个身影在金黄的稻田里追逐,麦浪翻涌,几乎淹没了我们的笑声。田埂上疯长的野草,蹭过小腿肚,留下微痒的触感。那些朴素的情感,在日升月落中发酵,最终在那些古老而智慧的谚语里找到了出口。老人们常说:“谷雨前后,种瓜点豆”,“麦收三晌,龙口夺粮”。这些沾着泥土气息的话语,竟在不经意间,为我撬开了生命最初的门扉。
每一个节气轮转,都牵动着心绪。惊蛰的雷声隐隐滚过,唤醒冬眠的万物,也唤醒心中蛰伏的期冀。清明的雨丝缠绵,打湿了坟茔上的新土,也洇湿了心底的思念。我们曾在春寒料峭的阳春三月,并肩坐在田埂上,看返青的麦苗在微风中起伏如绿绸。那份依恋,如同麦苗对土地的执着,纯粹而沉默。那时节,天格外蓝,风也格外柔和,仿佛整个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我们并肩坐着的那一小块土地上。
田间地头的美景,并非总是风和日丽。记忆的画页里,更深刻叠印着风雨中的姿态。夏日的暴雨来得迅猛,豆大的雨点砸在滚烫的土地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烟尘。农人们披着简陋的蓑衣,在狂风骤雨中抢收稻谷,脊背弯成紧绷的弓。秋日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卷起枯叶和尘土,人们裹紧单薄的衣衫,在霜降前奋力将最后一粒玉米归仓。那些梦寐以求的收获,无一不浸透着汗水,铭刻着辛劳的印记。目睹此景,心中常有一个声音响起:生命这本厚重的画册,每一页的更新,都伴随着无声的泪与汗。这世间并无唾手可得的丰饶。
自那时起,无论是晴空朗朗,抑或是飘着牛毛细雨的日子,我总爱独自倚靠在那棵苍老的苦楝树下。树干粗糙,布满岁月的裂痕,像父亲的手背。我长久地伫立,目光掠过熟悉的田野房舍,眺望着地平线上升起又落下的太阳,迎接着每一场或疾或徐的风雨。心中似乎有歌谣流淌,那是阳光慷慨赠与的童年旋律,是土地深处生长的朴素诗行。我用目光作笔,以天地为卷,在变幻的光影色彩里,一遍遍描摹着心中的家园图景。
也曾有过那样短暂的时光,你牵着我的手,奔跑在故乡清浅的小河岸边。河水流淌,带着水草的腥甜气息。我们蹲在湿润的河滩上,将精心折叠的纸船轻轻放入水中。小小的船儿,载着少年人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心事,摇摇晃晃地顺流而下。水面打着旋儿,漩涡里光影变幻,如同我们无法预知的未来。那些纸船最终消逝在远方,连同那个秋天澄澈高远的天空、岸边金黄的芦苇、以及我们无忧的笑声,一并沉淀为心底难以磨灭的风景。那景象,每每忆起,都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清澈。
后来,我在你珍爱的日记本某一页,用郑重的笔迹写下过一些字句。彼时的誓言,带着青春特有的滚烫与笃定,墨迹仿佛要穿透纸背。我以为,那便是我们共同故事的序章。未曾想,那竟成了最后的注脚。
最后的时光,我如同一个局外的看客,站在喧嚣的边缘。看着你,一身崭新的衣裳,腰间系着鲜艳的彩绸——那是迎亲时的男儿特有的明媚。你踏上那条铺满他人祝福与喧闹的迎亲道路,走向一个与我再无交集的方向。你的背影,在喜庆的锣鼓声中,渐行渐远,最终沉沉地坠落在我凝望的视线里,砸成心底一块永不消散的淤青。那一刻的痛楚,尖锐而钝重,成为我告别故乡、告别纯真年代时,最深的一道刻痕。
从此,风雨中的点滴慰藉,阳光下的寻常景色,都在异乡的街头巷尾被反复咀嚼,演绎成心中那个日渐遥远却愈加清晰的美妙家园图景。它不再仅仅是几间瓦房、几亩田地,而是一种气息,一种温度,一种深入骨髓的归属感。
于是,我开始了漫长的漂泊,如同无根的蓬草。家园啊家园,这个在心底呼喊了千万遍的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总在不经意间,试图开启那扇尘封着无数艰辛、汗水、甚至无声呐喊的门。春华秋实,四季轮回。城市的高楼遮挡了望乡的视线,却挡不住味蕾的记忆——母亲手擀面条的麦香,灶膛煨熟红薯的焦甜,还有父亲杯中劣质烧酒的辛辣。每一个丰收的讯息从远方传来,乡朋们寄来新收的花生、晒干的枣子,包裹里总夹着简短的家书,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都好,勿念”。这些微薄的馈赠,是土地最朴实的报答,也是我与那片土地之间,最后也是最坚韧的脐带。
流浪者的行囊里,永远装着故乡的一把泥土。在每一个灯火阑珊的异乡夜晚,在每一次疲惫不堪的归途地铁上,闭上眼,仿佛又能站在那条曲折的乡间小路上。风从稻田吹来,带着泥土和禾苗的气息,耳边依稀是父母殷切的叮咛,眼前晃动着那片刻着你心语的岩壁。那本关于故乡的画册,在漂泊的岁月里不断被翻新,底色永远是那片无法割舍的土地,和土地上生生不息的爱与哀愁。它提醒我,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灵魂的根须,始终深深扎在那条蜿蜒的乡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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