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进山,先看见的你。
你孤零零杵在山梁上,风灌满你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像面褪色的旗。你说等我等了很久。我不信,山里头等个人,比等场透雨还难。后来才明白,你不是等我,是等任何一个肯来的人。你是开在崖缝里的野山菊,把自己钉在家乡的胸口上,替所有离开的人守着这块土。
推开教室门,霉味混着尘土味扑来。几十双眼睛倏地钉住我,黑亮亮,带着点野物的警觉。我走上讲台,水泥地不平,绊了一下。孩子们突然齐刷刷喊:“老师好!”声音撞在斑驳的墙上,嗡嗡回响。我弯腰鞠躬,腰杆僵硬得很。裤脚还沾着露水和泥点,是今早翻两道梁蹭的。桌上粉笔灰积了厚厚一层,值日表停在四个星期前。心口突然发烫,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红薯。
鼻涕虫不少。有个小丫头的清鼻涕快过河了,亮晶晶悬着。我掏出皱巴巴的纸巾包。孩子们臊红了脸,抢着擦,擦得鼻子通红。我笑了,他们愣一下,也跟着咧开嘴,露出豁牙。那一刻,风从破窗钻进来,好像也没那么凉了。
因为山区电压不稳,煤油灯是头天从仓库角落扒出来的,灯罩熏得乌黑。豆大的火苗跳着,在备课本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我捏着半截铅笔,感觉比握锄头还吃力。那些字,在田埂上看是清清楚楚,落在方格里却七扭八歪。你说你不孤单?煤油灯把我的影子拉长,贴在墙上,像个笨拙的巨人。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屋子里亮了一瞬,又暗下去。或许真不孤单,这影子,这灯花,还有心里头那点沉甸甸的东西,都陪着。
那晚月亮好得出奇,这是在城市里看不到的景色。银盘子似的挂在白杨树梢头,枝杈的影子投在坑洼的操场上,活脱脱一幅水墨。想起句老话:“树正不怕影子斜”。我踩着月光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走,沙沙的脚步声格外响。心里有话,想对山梁上的你说,想对城市里的家人说,最后只挤出几句不成调的老歌:“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 声音涩得很,散在风里。
忽然“扑棱”一声,宿在树上的鸟被惊起。地上的树影跟着乱晃,像一群无声跳舞的小鬼。心也跟着晃了一下。山梁上的你啊,陪了我整整七百多个日夜。那些晚上,煤油灯熏得眼睛发酸,改完作业抬头,窗外黑得不见五指,只有你的影子在心里亮着。
孩子们的脸蛋,冻皴了像红苹果,鼻涕擦干净了又流出来。这些,都刻进骨头里了。
这些年,你还在那山梁上站着吗?山菊还开不开?我的好年月,早碾碎在这山路的尘土里,掺进孩子们的铅笔灰里了。忘了我吧,误打误撞闯进来,又跌跌撞撞离开的人。可这山,这人,这煤油灯摇曳的光,钉死了,拔不掉了。
青春也不过几本边角卷起的备课簿。山菊花又开了,在无人经过的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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