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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朝阳刚刚爬上屋檐,我蹲在露台上刷牙。楼下老槐树的枝条在晨雾里伸着懒腰,树皮上十二岁那年的刻痕早蒙了层青灰,倒成了春天来过的印子。惊蛰过后,嫩芽总爱从裂口子里往外拱,像隔壁阿婆端着的粗瓷碗失了手,泼出满墙湿答答的碧青色。
江南的春是搁在齿间的。清明当天,一号桥豆腐坊王大姐竹匾里的马兰头还黏着猪油渣的荤腥气。掐茎秆要掐中那处筋节,断口处会流出乳白的浆汁,大姐说这是草木的命门。前些日子去郊外挖水荠菜,瞧见蓝布衫的老乡蹲在田埂边,手指头往松软泥地里一戳,转眼竹篮里就堆出小山似的野菜,青的是水荠菜,白的是蒌蒿,比菜场里堆放齐整的更水嫩三分。
她塞给我株带紫红花边的荠菜芯,油热到七成,下锅煸炒,油星子溅在灶台上滋滋响,满屋子立时飘起清苦的草木香。前日和老邻居在老虎灶喝茶,他家砂锅里煨着腌笃鲜,春笋嫩得能掐出水,咸肉红白相间像冻豆腐,乳白汤头浮着绿葱段,恍惚回到了北宋街市。
风里总藏着些旧物件。周末常去护城河遛弯,杨花还没飘,柳条已垂成千万条碧玉帘。风过时柳丝扫在青石板上,沙沙声总让我想起弄堂口那架老纺车。
那天见城西老戏台又支起来了。青砖墙头探出几枝粉白杏花,倒像是给飞檐上的琉璃脊兽系了条香雪海。台下老茶客摇着蒲扇,青瓷碗里的龙井浮着两片新叶,听台上青衣拖着长腔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忽听得巷口卖麦芽糖的梆子"叮铃"一响,满树麻雀轰然炸开,倒像是戏文里的魂儿掉进了凡间。
把春色收进粗陶瓶。书房窗台总摆着当季的花,前些天是山茶,胭脂色花瓣层层叠叠像绣娘未拆封的绸缎;昨日换作垂丝海棠,半开的花苞裹着胭脂色,倒比盛放时更显娇憨;今早特意折了枝野蔷薇,带刺枝条缀着米粒似的小白花,插在粗陶罐里,倒比那些温室花朵多了三分野气。最喜夜读时,台灯在花瓣上镀层金边,倒像是给春天加了个暖黄的滤镜。
前日去西郊踏青,见着穿唐装的老人支着画架写生。他笔下的油菜花田不是明黄一片,而是用淡墨皴出层层叠叠的绿,金黄花簇则以赭石点染,说是要画出“春山澹冶而如笑”的意境。我凑近细看,画布角落还题着半阕《行香子》:“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笔锋遒劲处,竟有几分苏子瞻的疏狂。
烟火里的春日宴。巷尾的糕团店飘出艾草香,原来又到青团上市时。新蒸的团子碧玉似的透亮,咬开是咸蛋黄肉松馅,油润润的咸香混着艾草清香,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裹进了糯米皮里。前日路过菜场,见着穿蓝布衫的阿婆在剥蚕豆,指甲盖大小的豆粒从豆荚里蹦出来,在竹匾里滚成翡翠珠子。
“小姑娘要不要尝个鲜?”她笑着递来剥好的豆仁,指尖还沾着青汁。这春日限定的美味最宜清炒,蒜片爆香后下豆,听着“噼啪”爆响,满室便漾开田野的气息。前夜与母亲视频,见她正用竹匾晒笋干,金黄的笋片铺得满院都是,说是要给我寄些,让异乡的春味多留些时日。
春深不知处。谷雨那日,去城南看百年牡丹。古园的粉墙上爬满紫藤,瀑布似的花穗垂下来,与墙角的芍药相映成趣。穿旗袍的姑娘举着油纸伞走过月洞门,伞面上绘着水墨山水,倒像是从《浮生六记》里走出来的芸娘。忽有穿绛红僧袍的师父提着水壶浇花,水珠溅在牡丹花瓣上,竟比珍珠还莹润三分。
暮色将尽时,见着放课归来的孩童在樱花树下追逐。他们举着竹竿粘知了,却惊起满树花雨,粉白花瓣落在书包上、发梢间,倒像是给童年别了枚春天的勋章。远处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铃铛声,叮叮当当碾过满地落英,像在演奏一首无声的春日终章。
春光原是最经不得挥霍的。昨日还见柳絮如雪,今早推窗便觉风里带了燥意。前日晾在阳台的纱裙未收,今晨已沾满梧桐飞絮,倒像是落了层薄雪。可转念又想,春去春又回,这满城的草木早把轮回刻进了年轮——就像护城河的水,冬日结成冰面,春来便化作潺潺碧波,载着落花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且把茶盏里的春色饮尽,再折枝新柳插在青瓷瓶里。毕竟这人间四月天,最宜把光阴酿成酒,待来年花开时,再与故人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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