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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与乡愁
——赛珍珠的异乡与故乡
她最初的记忆是湿润的。镇江的雨,总带着江南的缠绵,从青灰色的屋檐滴落,敲打着青石板上的苔痕。四个月大的婴孩蜷缩在襁褓里,被传教士父亲的臂弯裹挟着漂洋过海,却在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城扎根。童年的私塾先生教她“人之初,性本善”,奶妈的故事里,藏着《水浒传 》里梁山好汉的侠义;母亲的英文诗歌里,浮动着莎士比亚的韵律 。她站在两种语言的交汇处,像一株嫁接的植物:根扎在扬子江畔的泥土里,枝叶却向着美利坚的天空生长。
老宅的庭院有一棵老槐树,枝干虬曲,荫蔽着石桌上未干的墨迹。她说:“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像熟悉脸上的皱纹。” 可当她用英文写下《大地 》里王龙捧起泥土的虔诚时,西方读者惊叹于“东方的史诗”,而中国文人却说她“隔着传教士的窗棂” 。她成了故乡的异客,异乡的故人。
在金陵大学,她的小洋楼里飘着茉莉茶的香。徐志摩曾在这里谈论泰戈尔的诗,林语堂带来《吾国吾民 》的手稿,老舍的烟斗里升腾着北平的雾霭 。她翻译《水浒传》,将“替天行道”译作“All Men Are Brothers”,梁山泊的豪情在英文里化作四海兄弟的乌托邦 。可当她写下《分家 》里三代人的离散时,鲁迅却说她“终究是女教士的立场” 。
宿州的田野教会她另一种语言。丈夫布克的农学调查让她走进皖北的茅屋,农妇的粗布衣襟上沾着麦粒,孩童的赤脚陷进春耕的泥泞。她在《大地》里描摹土地的呼吸,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一粒悬浮的种子——中国的麦田哺育她,美国的出版社收割她 。诺贝尔奖的颁奖词称她“为中国农民发声”,而她的领奖词里却藏着未竟的乡愁:“中国是我的归宿,哪怕她已不再认得我。”
1973年的春天,佛蒙特州的雪还未化尽。她躺在病榻上,要求穿上镇江裁缝绣的旗袍,仿佛如此便能裹住一生的漂泊。墓碑上只刻着三个篆字“赛珍珠”,像一道符咒,封印着未被接纳的归属 。
箱底压着一封未寄出的信,墨迹已洇成淡蓝。那是1925年的深秋,她将《一个中国女子的话 》的手稿寄给徐志摩,扉页上写:“我的心掩藏在语言的背后,但你眼里的光刺痛了我。” 信终究未达,如同她晚年申请重返中国的签证,被政治的铁幕轻飘飘地驳回 。
她的一生是两条并行的河:扬子江的浊浪与哈德逊河的清波,在太平洋的深渊里暗自交汇。当《大地》被好莱坞拍成电影,中国农民的脸由白人影星扮演,她苦笑着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水土不服?”
而今,镇江的老宅已拆,南京的故居挂上了“文物保护”的铜牌。游客在展柜前驻足,看她用过的钢笔和泛黄的信笺,却读不懂那些英文手稿里藏着的江南烟雨。唯有《水浒传》的译本仍在图书馆沉睡,书页间偶然落下几粒镇江的槐花,干枯如泪 。异乡与故乡,原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她以文字铸桥,却终成桥上永恒的流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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