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 所托“非”人,体验惊魂时光
昨天飞机晚点,到达蓝城宾馆的时侯已经是凌晨两点。为了今天下午能神清气爽地谈一份儿合同,我告诉秘书不要叫我吃早餐。
我的公司才刚刚起步,这份合同于我至关重要,为了它,我几乎孤注一掷了 。可以说,从发现机会进而产生意向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精心地做着准备,那是一种瞄准目标势在必得、却又如履薄冰的感觉。
梦中,我和萧远公司的赵经理正在为报价问题各自为政据理力争时,一阵电话铃声将我吵醒,我一看是妻子打来的,赶紧接通了。刹时,一阵局促的哭叫声像爆了的水龙头般遽然喷涌而出,井然,潇潇,潇潇不见了,啊--妻子喘着气,惊吓和悲㤼使她语无伦次。
我脑子轰地一声,忽地坐起身来,于湘,不着急啊,孩子不会有事的,我这就派人找。我强装镇定,一边安慰妻子一边快速地回忆,昨天妻子上夜班,应院长要求提前去医院为他的亲戚动个手术,她告诉我不能接潇潇放学……我交代凤飞,要她去接孩子……她告诉我接到孩子了……怎么……
对,马上找她!我接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回音都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我又打电话回公司,得到回复是,凤飞昨天下午四点钟就离开了公司,现在还没有到……
尽管我一个劲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可我的头还是嗡嗡作响,潇潇的小身影在我脑海里闪现,凤飞可能带她去的地方和场景也同时在我脑海里闪现,我强迫自己要镇定,但那一两个可怕的念头还是紧紧抓住我不放,我的心一阵阵揪痛。公寓,我突然想到凤飞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公寓。
担心妻子精神恍惚忙中出错,我打电话让司机小张赶紧去凤飞租住的公寓。刚一交代完,一个陌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忐忑不安地接通了。
爸爸,早上好!女儿甜甜的声音传了过来。
潇潇?我一惊,声音颤抖了,宝贝儿,你在哪儿?
我在幼儿园保安叔叔这儿啊!
难怪是一台座机号码,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她,谁送你去的?
飞飞阿姨呀!女儿懵懂地回答,听得出她言语间的愉悦,嘿嘿,她在朝我笑呢。爸爸,昨天给你打电话,总是不通,阿姨说你在飞机上……
潇潇,进教室了。电话里传来一声召唤。
噢--女儿应了一声,急急地说,不跟你说了,淘淘老师在叫我了。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赶紧打电话给妻子,告诉她女儿已经在幼儿园了。
吓死我了……妻子的喃喃声,伴随着无力的呻吟从电话那头儿传过来,随之是嘤嘤的哭声。我知道,那是后怕和失而复得的喜极而泣,我的鼻子也酸酸的,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瑟瑟抖动着,犹如雨中的树叶。真是不敢想象,如果今天找不到潇潇,我还会有心思谈这份合同吗?
正跟妻子通电话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也打了进来,应该不是熟人,也不是有什么业务关系的人,大概率又是什么广告推广之类的,我和妻子讲着话,看着它在手机屏幕上方闪烁,直到它自己耗尽时长被动地隐身。
哄好妻子挂了电话,我刚要闭上眼缓缓神儿,又有电话来了,我一看,还是刚才那个未接电话,刚想拒接,无意间已经接通了,谁呀?
总经理,是我!
我一听是凤飞的声音,气不打一处儿来,倒想问问她昨天搞什么名堂?把我老婆的半条命都吓没了,我也被惊得够呛。
你昨天是怎么回事儿嘛?我压得住怒火却压不住怨气,不知不觉就带在了语气中。
对不起呀!总经理。凤飞语怯,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连声音都低了几分,大概她已经从公司里听到了什么。
昨天放学,潇潇想去游乐场玩儿,我想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就带她去了,后来看她玩得开心也不忍心叫停,我们一直玩到8点多。我想起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烧烤店做得特别好,就想带她去试试。结果多吃了点,时间就晚了,只好就近回了我家。到家给你打电话,你那会儿关机,嫂子可能又在做手术,我也不敢打扰,想着早晨一起床就告诉你们。谁知道,她顿了顿,嗫嚅道,手机不小心掉马桶了……
我差一点儿笑出声来,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我憋笑的鼻音,似乎也笑了一下,语气顿时轻快起来,总经理放心,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还有下次!我佯装生气。
没有,没有。她一迭连声地说。
我知道她又急了,心头一软转而问她,昨天花了多少银子,别忘了回头报给财务处啊。
不用了!她推辞着,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这女孩儿总是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该要的不要,该争的不争,在领导面前更是谨小慎微,与同事相处也时时陪着小心。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不是当初我特批她进公司这份侍遇让其他人忌惮,真不知道在这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无烟战场里,会有多少人欺负她。
二 怯懦的凤飞,也有她的勇敢和担当
我签完合同回到家,已经是四天后的事了。妻子那儿,近些天一场手术接一场手术,托关系的全赶在一块儿都指着名儿找妻子。不过,这对才三十几岁的妻子来说,是一份肯定,也是一份荣耀,用她的话说,累虽累点儿,也值了。这样一来,女儿就有点受委屈了,全得指望那个不怎么靠谱的凤飞了。
说她不靠谱,不完全是因为上次的事儿。
为了对她几天来照顾潇潇表示感谢,我飞机一落地就去了离家不远的蓝鸟咖啡厅,打电话让她接女儿一块儿过来。
爸爸!随着一声叫,我从报表中抬起头来,女儿已经飞快地扑了过来,爸爸,我想你了。
我从女儿小狗般的亲热中抬起头来,一眼瞥见凤飞额上一道淡红色的创口贴,在她白晳的皮肤上像一块儿显眼的补丁,我问,额头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她喃喃着低下头去。
倒是潇潇比手划脚地告诉我,放学的时侯,一位叔叔看见我差一点儿踩到脏东西,就伸手把我拉到了一边。女儿嘻嘻笑着,大约是觉得好玩,阿姨扑上来就撕打叔叔,一边打一边叫抓坏人,抓坏人。叔叔骂着“神经病”用力推她,她一歪,就碰到树上了……
想不到哇,你会这么厉害?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她从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抬眼看了看我,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喝茶,脸随之红了。大概以为我在挖苦她吧!总之,那拘谨又羞怯的样子让人心生恻隐。
下次遇到这种事儿咱好好说,别那么急,或者直接把潇潇牵走就好了。大街上,一个姑娘家这么干,别人会骂你……我语气温和地说,后面咽下了“泼妇”两个字。说实话,我心里是感激的,特别是看到女儿对她满眼的信赖和亲昵。孩子的眼神往往是真实情感的流露,谁对她好与不好,一目了然。
饭吃到一半儿,某事业单位的一哥儿们说找我有事儿,我就开车赶过去了。
哥儿们将我送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我意识尚有点儿清醒,还记得妻子十点左右打电话给我,说今夜有两个手术要做;也记得叮嘱过凤飞把潇潇送回家哄睡了她再走。
但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我跌跌撞撞地推开女儿的房门,忽然一阵反胃,“呕--”在房门口连身儿都没转过来就吐了一地。
“啪”,灯光一下子就照亮了我,白亮亮地晃得我睁不开眼。一个恍惚的身影来到我身边,肯定不是潇潇,她没有那么高。我抬起眼努力地看,几个影子重叠着,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紧接着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我想去洗手间,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地板上已经收拾干净了,屋里很静,空气中还弥散着残酒的味道,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和一片氢氯噻嗪片。
我揉揉还在痛的脑袋,恍惚想起昨晚好像是妻子回来了,手术临时取消了吗?
我爬起身打开房门,客厅的窗户大开着,有清爽的微风从阳台那儿吹进来,搅动着衣服散发出来的芳香,那儿晾着我昨天穿过的外套和长裤。从女儿房间开着的门里望进去,床上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了,应该是上学去了。
我仰起头,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肩背,刚想去厨房看看妻子给我留了什么饭,门铃响了。
门开处,是妻子。她松松垮垮地斜挂着肩包,一副耷眉耷眼灰头土脸的样子,像一名刚刚从沙场战罢归来的士兵。
累死我了!她有气无力地嘟哝了一句,将脚上的鞋胡乱一踢,就进了洗手间。
你不是……我诧异。
又加了个手术……同样语调幽微的后半句被她关进了洗手间里。我低头看看身上有些许污渍的衬衫和衬裤,我明白了。
三 庆功酒宴上,不同寻常的酒量
那一份合同的签订,为公司带来了稳定的收益。第一笔六百万的款项到帐后,为了犒劳和我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们,那天非但没有给大家布置加班任务,还带他们去江边的“璀璨灯火”大饱口福。
席间,我承诺给大家小小地涨点儿工资,至于数量,暂时保密,欢呼声中,我特别强调了凤飞的功劳--虽然其中有一部分是在我的指导下完成的,凤飞在大家艳羡的目光中红了脸,经理,其实我……
她的话才刚开了个头儿就被我堵了回去,来,咱们开吃。有什么明天再说。
这一晚上,除了凤飞大家都小醉微醺。这傻丫头不知道抽哪门子风,人家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偏偏她一改往日的谨小慎微,大口大口地喝,豪气得很,劝都劝不住。好在,她喝了酒嘴不利索,干脆不说话,否则她把真相说出来,我这个头儿就难办喽!
我家所在的小区在她回公寓的路上,看她那天醉成那样,我有点儿不放心,就打电话找代驾打算同行把她送回家。
小李呀!把你认识的女代驾给我找一个。我给有过多次交道的代驾打电话。
嘿嘿,牟哥,你今天的要求有点儿反常呵?这小子动机不纯,连说话的腔调都不对。
滚蛋。我骂他,想哪儿去了,我公司的女下属喝大了,找个女的,不是方便把她送回家,顺便帮忙拾掇一下啥的?
哈哈哈,牟总,我明白,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吗,我这就帮你找哈。
十分钟以后,他打电话过来说,女代驾本来就少,这个时间点就更少了。
没办法,我只好叫小李过来。我扶着凤飞上了车,和她一起坐在了后排。车行途中,车子颠簸了一下,她身子一晃就倒在了我肩头。路灯的光线忽明忽暗地打进来,我看着她那张朦朦胧胧却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小脸随着车的行进有节奏地晃动,不由得想起她一贯胆怯无辜的神情,竟突然萌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牟总,前边就是你家的小区了,怎么办?车速慢了下来,小李从后视镜里瞄了我一眼,眼角好像掠过了一丝诡秘的笑。
我扶起凤飞的脑袋,将它轻轻安放在靠枕上,接着给老婆打电话,湘啊,这会在家吗?
在的!你这会儿在哪儿?妻子还没有睡。
我在楼下,你能下来把凤飞送回家吗?她喝晕了。
十分钟不到,老婆就穿戴整齐地下楼了。
我洗漱完毕,正准备上床的时侯,妻子来电话了,刚一接通,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率先冲了进来。你等一下!随着吧哒一声门响,哭声消失了,妻子带着心疼的口吻责怪我,一个姑娘家家的,你们怎么给她喝这么多……天哪,一个劲儿哭……妻子顿了顿说,哦,我今晚不回去了,得看着点儿,可别出什么事儿!
那行,你也注意休息。我挂了电话,睡意全无,回想吃饭那会儿有没有人说她什么,好像也没有哇?就连平时也没人敢,公司里几十号人,都知道她是我钦点的。
我说过的,我的公司刚刚起步,我不敢松懈,尤其是对人才这一块儿特别重视。那天,招聘主管给我看一份简历,这份简历的个人信息,求职意向都没问题,教育背景这一块儿尤其突出,简历主人的高中、大学都是国内有名的。
有问题吗?我问。
没有,就是问家庭关系这一块,她前后自相矛盾。指出来后,她干脆不说了。
这是我要求的,我要的是身世清白的员工,首先不会为我的公司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其次,或许有些关系某一天能为我所用。
我想了想说,你带她过来。
当白白净净一脸卑怯的凤飞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心头一动,仿佛看到了当初求职屡屡碰壁的自己,心中不免有些触动,就像结疤的伤口被谁碰疼了一样。
就是个柔柔弱弱的学生妹,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就这样吧!主管听了我的授意,点了点头。
就这样,凤飞成了唯一一个通过我亲自“面试”的员工。对其他人来说,这则是一份不寻常的接纳与认可。
四 “封印”造成困惑,妻子帮我消除错觉
厨房的炒菜声惊醒了我,我看看手机才刚刚七点。
昨晚没睡好吧?你去床上少眯一下,我来做。我轻轻拉开厨房门,柔声说。
妻子回过头来,一双红红的眼睛让我确信正如我所料想的那样。她朝我摆摆手说,你去洗漱吧!这马上就好了!
我扶着门框没动,想着怎么开口打听一下昨晚那哭声的缘由,妻子看了我一眼,明白了我的意图,哦,那姑娘又哭又吐的,好久才睡着,梦里还一个劲儿撕扯自己的衣服,说什么“封印”?我吓得一夜都不敢睡。
封印?我刷着牙还在想,怎么会是因为这个事儿?
昨晚大家高兴,喝完香槟,又开了两瓶某台。开封的时候我跟大家开了个玩笑,说这是所罗门的封印,里边封的是魔鬼,要大家小心点,别被魔鬼控制了。大家听了笑成一团,各自发挥自己的口才和想象,凤飞那会儿什么神色我没有注意到,但她肯定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胡说八道--这符合她的性格,我自然不会在意。好像也就是从那会儿起吧,她开始猛喝的。中间我还使眼色让小张抢了她几次酒杯,都没抢下,她自斟自饮,像个酒葫芦一样灌下了不少。
吃完早餐,妻子送潇潇出门时,又走回来,小声跟我说,今天中午,你有空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有事儿跟你说。
她郑重的神情让我不安,我问,什么事呀,这会儿不能说吗?
说来话长,再说,也不能让潇潇听见。她瞥了一眼女儿,潇潇正背着小书包愣愣地站在门口,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我点点头,不知是福是祸,但转念想想我和凤飞的关系,截止目前还是瓜清水白的,不怕说不清,这么想也就安心了。
忙了一上午,中午吃的工作餐,刚想小眯一会儿,突然想起妻子和我的约定。
我一打过去就接通了,妻子单刀直入地问我,凤飞进公司时,你了解她的家庭情况了吗?
我含糊地回答,大致了解了一下。实际上,我当初向主管授意后,也后悔过自己这事儿做得草率了,后来看这女孩儿在单位里很是乖巧和服从,也就放心了。
你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吗?妻子语气慎重,这么重复一问,似乎蕴藏着什么玄机。
怎么了?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
我也说不清,总觉得她心里装了不少事儿,怪怪的。妻子的语气有些纠结,要不,以后别让她接近潇潇了。
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不对劲儿了?我一边臆想一边提醒妻子,比如,在她家发现了什么,或者她无意间说出了什么?
妻子沉默片刻,说,那倒没有!再说她醉成那样,也说不了什么呀!应该是女人的直觉吧!妻子顿了顿,柔声说,老公,你是不是觉得她挺可怜的?
嗯?我一怔,话风不对!赶紧解释,因为急,说话有些结巴,老婆,老婆你别多心,我只是觉得她可怜而已。你别说,女人的直觉还真是准!我当下有些羞愧,急智中扯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虚张声势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都忙死了,不可能动其他心思!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你动什么心思!妻子抢白我,我是说,连我都觉得她怪可怜的,一个人在外面没有朋友,还总是战战兢兢、低人一等似的,我都想要照顾她呢!妻子的话头又是一转,老公,我有个分析,你听听对不对啊……她似乎酝酿了一下,接着说道,一个男人想照顾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是出于一种大男人保护弱小的本能和本性,是善良和怜悯的表现,这很正常;而女人想呵护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也是善意和体恤,是出于一种母性。这两者都属于人性深处的良善……
我听着妻子的话,暗暗对照自己近段儿时不时冒出的念头,恍若梦醒。细想想昨晚那样的冲动和当初遇到妻子时的感觉有着很大的不同,前者是出于悲悯,想施以援手,后者出于深情,想牵手共度余生。也许正如妻子所说,我只是混淆了两者的界限,产生了似是而非的情愫。我暗暗佩服妻子的敏锐,打心眼儿感激她的及时点拨,这让我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你说是不是?妻子突然问。
我一迭连声地说,是、是、是。
对吧!咱以后注意点,别让她误会了咱们的好意,对大家都不好。我明白,这是在提醒我保持距离和分寸。同时,我对我的员工凤飞的身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正如妻子所疑,她心里究竟装着什么?
五 来访的老人,与凤飞的渊源
一个秋日的上午,我出门去办件事儿,在门口看到一位留着短发、胡子拉碴的半老头儿,阳光白亮亮地照在他身上,反衬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和颓唐。他正在求保安什么,隐约听到“凤飞”二字,保安不耐烦,斩截地说,一栋写字楼,那么多公司那么多人,我哪知道凤飞是谁?你给她打电话吧!
打了,她不接呀……老头儿低声下气却又执拗地缠着对方。远远地,我看见他小心地掏出烟,谄笑着正要往保安手里递时,我走了过去,你找谁?
老头儿一听有人问,赶紧扭过头来,一张讨好的老脸上,刹时又增添了几份诚惶诚恐,领导,我找凤飞,我闺女。
你是她爹?听说他是凤飞的爹,我刻意多打量了他两眼,挺朴实的一个人,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阳光里仿佛一片蔫不拉唧的白菜叶,缺乏精神也缺之活力。他看我怀疑,赶紧打开手机给我看照片,上面是一大一小两个眉眼长得有些相像的女孩,大点儿的鼻尖一颗黑痣很显眼,是凤飞无疑了。
你到那边等着,我帮你叫她!我给他指了指大门附近的竹丛,你、知道她、她在哪儿?谢谢你啊!老头惊喜得有点儿口吃,他冲我作了个揖,顺从地向竹丛走去。
凤飞,你下来一下,一个说是你爸的人,在下面等你呢?
我爸……好,我就下来。她显然迟疑了一下。
我掉转车头离开时,从观后镜里看到凤飞矜持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我因妻子的点拔疏远了凤飞,凤飞因了我和妻子的疏远而失落和忧伤,这肯定不是我想看到的,但我又不能让她产生什么幻想--以妻子的个性,不会凭空产生什么隐忧,或许凤飞大醉那天真得跟她说了什么。我决定将她托付给我一个朋友,朋友的公司比我的效益好,待遇肯定不会比我这儿差。
我把这事儿小心谨慎地告诉凤飞的时侯,她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接着眼泪就涌了出来,牟总,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我不会跟他学的,你放心……看着她扭曲的脸很快被泪浸湿,我迷惑不解,该说的都说了呀,她怎么还如此地东拉西扯,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我爹,他也不是坏人,他是为了我才……她一边哭一边擤鼻子,你不放心的话,就告诉潇潇我是坏人,让她以后疏远我,就像你们现在对我一样……行不行,牟总……你别赶我走……要不,降工资也行……
她悲伤又惶恐的样子,让人心酸又心疼。
来擦擦眼泪,跟我讲讲发生什么了。妻子先前的提醒和怀疑,触动了我的好奇心,我抽了纸巾递给她。
她抬起眼皮,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接纸巾,擦泪,吸鼻子,又沉默了两分钟,才怯怯地说,其实,面试你收下我那会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善良又明辩是非的人。其实,我那会儿想跟你说实话的,可是我怕万一说了,她迟疑了一下,声音小了下去,你不会收我……
我摆摆手,示意她往下说。
我八九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需要一大笔钱才能治好,父亲筹不到钱,愁眉苦脸两天后就失踪了。悲痛欲绝的妈妈为了给我筹钱治病,就去一个黑血站卖血,为了能多拿一些钱她天天去,直到父亲带了一笔钱回来。
一个月后,我康复出院。妈妈又生病了,全身无力、头痛、恶心、拉肚子……找村里的医生看,医生说是胃病,并且按胃病开了药,但效果并不好。这时妈妈去卖过血的那个黑血站被查封,并曝出了艾滋病的消息,这事传到村上,母亲把自己关在柴房里,谁都叫不开。父亲痛哭流涕,跪在门外磕头叫:“祖宗啊!你赶紧去看看吧,凤飞和凤至以后还得指着你呢?”那时才八、九岁的我不懂什么是艾滋,但一向稳重的父亲突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崩溃,使懵懂的我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也趴在地上哭着求母亲去看病,妹妹见我们哭,也扒着门哭。屋里传出母亲的啜泣声,但她仍然不肯开门。后来,父亲一手拉一个,对着门缝凄哀地冷笑:“你不吃饭不看病,行啊,我们陪着你,一家人齐齐整整的……”
母亲见不得我和妹妹饿肚子,只好妥协了。记得父亲带着母亲从医院回来的那天,父亲很开心,母亲尤其高兴,仿佛是犯人承蒙恩典大赦归来似的。她一手一个将我和妹妹揽在怀里又哭又笑的,临了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吩咐我和妹妹分着吃,那味道好香啊。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只是贫血,补养补养就好了。
本来这是件开心的事儿,可是父亲在人前还是笑呵呵的样子,一转脸就呆在墙根或灶前抽闷烟,脸色极不好看,一向慈爱的父亲变成这样,我和妹妹谁也不敢多问。
后来,父亲去村头的砖瓦窑上班。很多时候,他上了白班还要加夜班,可是拿回来的钱并不多。有人说他跟邻村一个寡妇好上了,这话很快传到了母亲耳朵里,一个发工资的日子,母亲在寡妇的院子里,堵到他往人家手里塞钱。
母亲哭闹着要离婚,父亲不同意,但照样往邻村跑。至到我大一那年,警察带走父亲,听说跟寡妇家失踪的女儿有关。彼时十九岁的我才明白我的父亲做了什么?
我常常想,如果不是十几年前我生的那场病,那个女孩现在也许可以像我一样有个正经的工作,而不是在19岁那年就成了深山里两个孩子的妈妈。本来,我的病与她不相干,病魔只是来要我的命,父亲却偷了她的幸福换了我的重生,我是原罪,父亲只是在替我受过。
一想到这些,我就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我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生怕它们洞穿我的心事,唾弃我;我不敢看见别人窃窃私语,觉得那是私底下的谴责和鄙视。再想到父亲多年来默默承受母亲付诸于打骂的怨恨,不解释不反抗不改变,我都会心如刀割。偶尔的时侯,我也会怨恨父亲,为什么当初不让我死了算了!起码,我不会像现在这样疑神疑鬼处处受良心的折磨;而那个女孩儿可以正常的上学工作;他与母亲和妹妹还可以过虽穷却和睦的生活。
父亲服刑的六、七年里攒的补贴金没给过家里一分钱,都寄给了被他拐卖的女孩子,父亲写信让她好好供孩子们读书,有朝一日可以带她走出大山……
我静静地听着,想到在和潇潇失联的那个早上我和妻子的感受,想到那个半老头儿的形象,想到凤飞卑微的被动的敏感的畏怯的行止,也想到了凤飞无言承受着的诸多矛盾与冲突。我终于理解,那次庆功宴上,为什么一句有关封印的玩笑儿话会击中她,也许从她知道父亲是人贩子的那一刻起,她连同她的自信自尊和快乐就一起被封印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羞耻和自咎感。作为施害者家属的凤飞尚且如此,那么,作为受害者--已成为两个孩子妈妈的女孩儿,被加在身上的又是怎样一种封印呢?
六 消除封印,展现出精彩的一面
再见凤飞时,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那天我去朋友的公司谈点儿事情,中间顺口提起了凤飞,问她做得怎么样。
朋友说她业务能力很强,下一步打算升她做部门主管。她做得了吗?我脱口而出,倒不是怀疑她的能力,而是担心她的信心问题,不是有句话说吗,自信才是成功的第一秘决吗?
你觉得她没有这个能力吗?朋友诘问我。
不是,不是。我连忙解释,我只是担心她心里有事儿坠着呢?
你是说他爹那事儿对她的影响吧?朋友眼里浮起温柔的神色,放心吧!我帮她请过心理医生了,而且在公司“帮助一百个山里儿童”的资助活动中,我将那两个孩子也纳入进去了。凤飞每月也会寄出一部分工资去帮扶那家人。
朋友突然不说了,神秘又得意地朝我使使眼色,我顺着他的目光,透过玻璃看到凤飞抱着一沓子文档正健步走来。
自信赋予的神采随着她笃定的脚步绕身飞扬,她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就像一只知了㺅,在泥土下的某个角落里默默承受漫长的孤独和黑暗,终于在某一个黎明爬上树梢、挣脱了封印它的泥壳,于阳光中以轻盈的姿态熠熠生辉。
凤飞算是幸运的了,可是那个19岁的二孩妈妈,被命运加在身上的封印什么时侯能解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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