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13盛氏分产第一浪---女祖当家
八角笑道:“1916年,号称‘可联南北,可联中外,可联官商’(张之洞语)的‘三联商人’盛宣怀终于在上海过世了,身后只留下了交通系的传奇。”
“盛氏的葬礼极尽宏大奢华之能事---前来悼念的客人都乘坐着3匹马拉的马车、前后排成一列,由盛家花园出发,沿整条南京路直行到外滩;到了黄浦江边再掉头回去。可是最前头的马车已掉头回转了,最后面的马车竟然还未出发!”

图表19盛家花园到外滩(整条南京路)
【盛家花园即今人民公园】
小武大吃一惊,忙道:“竟然有这么多的马车?铺满了整条南京路?对了,盛家花园是在哪里?”
八角呷了一口茶,缓缓道:“盛家花园地处上海浦西的正中心,原先面积很大,又可分为南、北两部分。不过后来因故少掉了一半。”
“当时租界的英国人想在上海建立一个跑马场(大英帝国的娱乐习俗,在每个殖民地都建设跑马场,香港也有一个),他们找到的地皮不够大,但与盛家花园相邻,便上门同盛宣怀商量。”
“于是盛宣怀很大方地捐出了南半个盛家花园,加上英国人从南面收购的地皮,租界中最负盛名的庞大地标---跑马场---便得以建成了。建国以后英国人都跑了,但‘跑马场’被收归国有,随即被夷平、并改名为‘人民广场’。”
小武恍然大悟:“原来是人民广场呀!就是上海的正中心啊!我也想起来了,还剩下的北半个盛家花园,不就是人民公园嘛?从地段上来看,说上海就是盛家的城市,恐怕也没多大问题呀!”
八角停了一下,忽然间大袖一挥,便有几张白纸从袖筒之中连续飞出。小武连忙上前接过细瞧,原来都是一些表格,其中第一张就是盛宣怀的亲属后代列表。

图表20盛宣怀的后人(8子8女)及女婿、家人
小武一边看,一边开口笑道:“原来盛宣怀竟有8子8女呀,盛家也算是人丁兴旺了。这些女婿也都是些达官贵人吧?尤其是后面的几个,是盛宣怀发迹以后才结的亲!”
八角呵呵笑道:“你说得不错,在盛宣怀的女儿之中,尤其是后面几个,都是受过高等教育、喝过洋墨水的。她们都属于新时代的女性,很多思想并不落伍于男性,所以在行为上颇可以引领时代妇女之风潮。”
“当然,她们的夫婿也大都不是等闲人物,非是巨富即为贵官之后---这往往也助长了盛家小姐们的底气。所以这就让我们马上要谈到的盛家遗产分配案更加有意思了---这一系列案件对民国时期的妇女权益有着划时代的参照意义!”
小武恍然笑道:“明白。当盛宣怀身故之后,打起遗产官司来、那可是8子Vs.8女,可太热闹了!对了,表格里为什么还有两个家人?吕葆贞和倪桂珍?她们又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列在这里?”
八角嘿嘿一乐,捋须道:“正如《红楼梦》里所提到的,大户人家的丫鬟、要比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更有气派,更有风范!所以盛家的一些女佣、或家庭教师之类的,由于见识习气迥异于常人,故也可成为近代中国的风云人物。”
“比如说吕葆贞:她从盛家出去后、嫁给了交通部次长赵庆华,后生下了四子三女。其中一个女儿为求恋爱自由,便跟张学良一起私奔了---即著名的赵一荻、赵四小姐。”
“又比如倪桂珍:她从盛家出去,嫁给了在美式教育下长大、在上海传教的牧师宋耀如,后生下了三子三女。由于倪氏在教育上很有一套,她的三个女儿都成长为杰出的现代女性---即著名的宋氏三姐妹---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
小武倒吸了一口凉气,叹道:“果然是出身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在盛宣怀家里待过多年的人,哪怕是一个女佣,其眼界、格局都远非寻常人家可比!不错,或许这些家人比盛氏的子女更有资格、列在盛宣怀的后人表中!”
八角呵呵笑道:“当然,盛家的子女也有不少领时代风气之先的行为。比如说一些儿孙喜欢篮球、足球、赛马等等现代体育活动,所以盛家自建的篮球队、足球队都曾经辉煌一时,有时甚至可以代表中国国家队出战!只有盛老四在跑马场认养了多达75匹赛马,却只是花去了大量的钞票而已。”
“至于说到产业方面,盛家的男人基本上只是继承了先辈产业,吃红利度日,并没有太多新的建树---但这也尽够他们过上逍遥快活的日子了。”
“至于盛家的女儿,在出嫁时总有一笔非常丰厚的嫁妆,然而在此以后也就与盛家关系不大了。”
小武点了点头,道:“这也正常,按旧中国情况理应如此。”
八角又笑道:“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盛宣怀的一个重要愿望虽在其生前并未实现---统一全国铁路,设立全国铁路总局、出任总经理---因‘保路运动’而夭折、甚至引发了‘辛亥革命’;然而到了2011年,他的曾孙盛光祖在温州动车事故之后终于上位,当上了中国铁道部最后一任部长。”
“2013年,盛光祖又转为中国铁路总公司的首任总经理,并领导了中国高铁的大规模扩张规划,算是终于完成了曾祖父生前宏愿---不愧有‘光祖’之名!”八角翘起了一个大拇指。
小武哈哈大笑,也翘起大拇指道:“不愧是交通系的后人!就该一直把交通系的活儿发扬光大!”
八角捋须微笑道:“但是也必须说一下,盛宣怀的儿子中早夭、无后的也很多,最后能算是继承人的只有五房,没有八房。”
“在这五房中、儿子只有三个,即四子盛恩颐、五子盛重颐、七子盛升颐;另外有两房的儿子虽已故、孙子却在,即长房长孙盛毓常、以及三房孙子盛毓邮---此人实际上是四房盛恩颐之子,却过继给了三房顶香火。”
小武恍然悟道:“那么说来,这五房盛家儿孙,应该是以‘盛老四’为首了!若由他来主持家族财产的分配,会不会给自己多划一些儿?然而此人却是出了名的、花钱最快的人!”
“而且三房的财产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他的。因为三房的当家人盛毓邮就是他的亲儿子,老爹要钱还能不给吗?”小武想了想后、又咧嘴笑道。
八角摇了摇头,笑道:“也没这么简单。盛老四虽然花钱如流水,但是本人并不贪婪、钱财从不放在心上,主观上并不会损害其它家人的权益。”
“只是你所说的、问三房讨钱---这种事情倒时有发生---盛老四没钱的时候找自己的儿子借、也是不奇怪的事情,所以后来盛毓邮最怕爸爸来请自己吃饭---为这顿饭至少要准备交出去几千两银子。”
小武哈哈大笑,喘着气道:“有了盛老四这样的掌门人,豪门盛家的传承也实在是戏剧性的!”
八角微微摇头,哂道:“盛宣怀故世之时,当然明白自己的巨额财产---多达1295万两白银的分配---肯定会是一个大问题。所以他立下了详细而明确的遗嘱、并且指定了盛家财产分配执行人---李经方---李鸿章的长子,这才放心故去。”
“然而出于中国的传统观念,盛家宏大的‘世纪丧礼’一办完,很快就出现了为继承遗产而对簿公堂的事情!而且当时没有人会预料到,这只是持续数十年、一浪接一浪的遗产分配案的开始!”
小武大为讶异,道:“李经方?李鸿章的长子?居然由他来监督盛家遗产分配?此人信得过吗?”
八角点头捋须笑道:“盛宣怀遗命来由他主持,自然是相信他为人可靠、与自己的羁绊又深、并且熟悉盛家内情。而且,因李经方本人也是过继之子(并非李鸿章亲生),相信分配中有几房过继子女不会被他所歧视。”
小武点了点头,叹道:“难怪说,在上海滩四大豪门之中,盛家和李家的关系最为紧密---根本就像一家人一样。但你刚才还提到了中国的传统观念?这是什么意思?”
八角含笑捻须道:“1920年,长房长孙盛毓常向上海法庭提出了重新分配遗产一事!在此之前,李经方已经秉公主持了析产方案,但因他主要是和当家的庄太夫人(庄婉玉、盛宣怀的第二位夫人)共同商议,故不为长房所认可。”
小武明白了一些,点头道:“原来庄老太太只是继室,那么长房的后代肯定不是她亲生的。分家产一事、即使盛家的第二代没有太多争议,但是按照中国传统,若长房长孙已经长大,由第三代来当家作主的事情,也是并不罕见的。”
八角微笑接口道:“而且,长房长孙还可以质疑自己的叔叔---盛老四很早就接管了汉冶萍公司,所以将这家钢铁煤托拉斯的股票据为了自己的财产,而不是放入遗产池来分配!”
“再者,即使盛老四同意拿出汉冶萍股票、来与他人平均分配,但由于平时花钱太多、很多股票都放在了银行质押---他也拿不出来。”
小武张大了口,忖道:“这么说来,盛宣怀的全部遗产还不止是1295万两银子,对吧?只不过,有一部分先前已经记到了某个后代的名头下了!”
八角呵呵笑道:“那是当然的。不过已经花用掉了的、或是已经分配掉了的财产,自不必再当遗产来分配了---这也体现了盛宣怀本人的意愿。”
“虽然在盛宣怀生前,他并没有重视过自己任何一个孙子---培养其为当家人;然而基于中国传统的宗族力量、以及男女不平等的现实,在爷爷死后,长房长孙要求由自己而不是奶奶来主持遗产分配,也并非全无道理。这就让家族中人十分头痛。”
小武哂笑道:“你说的是。那么长房长孙盛毓常提起这个诉讼,实质上是在质疑自己的祖母没有合法的分配权!”
“自己的叔叔也不可以比自己多分到一分钱---恐怕这才是他的内心!盛氏家族中不该由庄太夫人来话事---反正也不是自己的亲祖母;同时自己的话语权应该还高过三个依然健在的叔叔。”
八角点头道:“你算是一语中的!这其实是家族控制权之争:长房长孙认为自己对族中的控制权应该是最大的,因而可以推翻一切遗产继承方案中、未经自己同意的部分。”
“所以该诉讼的实质是一场‘祖孙之战’!反正祖父已过世了,长房长孙便想让继祖母靠边站---只要攻倒了庄太夫人,则遗产继承就是另一个故事!”
小武又吸了一口冷气,悚然道:“现在我才完全明白过来!原来看参考材料之时,我从未想到过,盛宣怀过世以后、由庄太夫人当家会是一个问题!我原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错,若按封建伦理,一旦此时长房长孙质疑遗产分配方案成功---这几乎意味着今后完全应由孙子当家,而老祖母在族中再没有话语权!与她有关的一切人、包括几个叔叔都得靠边站。这真是一个深层次的男女权益之争呀!”
八角点头道:“正是。盛氏族中对此多次斡旋,大部分人都认同庄太夫人和遗嘱的监督人李经方,然而也不敢得罪长房长孙、冒犯其淫威,故只能两边和稀泥。”
“然而,大孙子盛毓常率先出手,抢走了盛氏产业的大部分证件和签章,使得众多相关事业陷入了泥潭---尤其是‘愚斋义庄’的董事会无法工作下去,完全陷于停顿。”
小武诧异道:“什么是‘愚斋义庄’?居然还有董事会?”
八角呵呵笑道:“‘愚斋义庄’,又叫‘愚斋公产’---这是盛宣怀遗嘱中的核心部分---意思是将自己遗产的一半,建立信托基金---‘公产’即指公共财产。”
“按遗嘱,‘愚斋公产’全由董事会管理,本金不可随意支用,收益却分为两大部分,其中40%用于慈善事业,另60%则归五房子孙所有。”
“这种半慈善基金、半家族基金的处置方法,正是盛宣怀最先进的地方---为了防止后代坐吃山空、败光家产,生活无着落、以致贫困潦倒。因为‘愚斋公产’的每年分红、至少可以保证他们生活无忧。”
小武恍然吐气道:“这么说来,莫非大孙子反对成立公共基金,想把它私分了、或者据为己有?”
八角微笑道:“这就管不了他怎么想了。反正这些做法使得族内纷争无法再遮盖下去,庄太夫人忍无可忍,只得去法庭起诉自己的大孙子!”
“于是从此开始,盛家子弟的分产矛盾公开化,成为了法院处理的经典案子,也成为各路媒体津津乐道的新闻八卦!”
小武大笑道:“当然了,小市民们对豪门分产案最感兴趣了!哈哈哈。”
八角捻须点头道:“报章大约连载了一年以后,在屡次调解无效之下,上海法院终于在1921年做出了裁决---基本上支持庄太夫人胜诉。也就是说,李经方协调的析产方案符合盛宣怀遗嘱,因而得到了法院的支持。”
“与此同时,庄太夫人的处置权得到了尊重---基本上稳固了她作为丈夫过世后盛家当家人的身份。长房长孙盛毓常的要求几乎全部被驳回---他只能按遗嘱分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与其它四房完全相同。除此以外,其它任何特殊权利都没有。”
小武哈哈大笑道:“此案正所谓:‘老祖母初战告捷,长房孙铩羽而归’!对了,李经方的具体分配方案是什么样的呀?”
八角捻须笑道:“好,这也给你说一说。首先,盛宣怀可分配的遗产总值大约是1295万两银子,其中先划出一部分、共计135万两,以保证妻女们日后的生活。”
“在这部分中,主要是庄太夫人得70万两银子,萧姨太太得30万两,两个尚未出嫁的女儿(七小姐和八小姐)各留6万两做嫁妆,还有一个待嫁的孙小姐也留给3万两银子陪嫁。其它还有一些散碎的分配,就无足轻重了。”
小武不由得哑然,半晌才道:“也就是说,所有女眷加起来,也只得了大约十分之一的遗产?”
八角点头,呵呵笑道:“正是。去除了这135万两银子之后,还剩1160万两;然后‘二一添作五’,又平分为两份。”
“一半是直接分给五房儿孙的,所以每房分到116万两银子(=1160/2/5)。另一半纳入了‘愚斋公产’,分配的方式刚才说过了:60%的受益每年会平分给五房,40%的受益每年做一些慈善。”
“值得注意的是,盛家一些老家人---多半是伺候盛宣怀本人、以及已过世的姨太太的下人,也是靠公产的红利来生活的。因为她们所伺候的人已不在了,别的主子又有自己的下人、不需要她们伺候,于是就等于失业了。只是盛家还肯照顾她们,故此由‘愚斋义庄’来赡养她们、以尽天年。”

图表21盛氏分产第一浪
小武仔细看着盛氏遗产分配细则表格,不由得沉重道:“想不到,盛宣怀的女儿能分到的财产,只有儿子的一个零头而已!”
“而且,虽然老祖母打赢了官司,然而老实说、她能够当家的地方并不多,也就是在‘愚斋公产’的董事会里、大部分家族成员肯给她面子罢了。”
八角随口笑着回应道:“恐怕这里头也有很大原因是---以亲生儿子盛恩颐为首的大部分男继承人,并不会让庄太夫人难堪罢!”
小武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插口道:“否则的话,如果多几个像长房长孙盛毓常这样的继承人,庄老太太还能不能当家作主、真难说得很呐!可见那个时代重男轻女还是很严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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