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年的惊恐的神情中暂时解脱出来,Z看向第四张照片。这张照片是露天里的一个长队伍。这样的长队伍Z见过很多次。他也是位排队的行家。排队时,他常有一种等不耐烦的性情——当然,这是对排队领取物品之类的小事而言。可前面若是疾病检查、上台表演、体能测试之类的,他又会希望永远不要轮到自己。无论如何,Z其实是惮于看见这样的长队伍的。但在“外星人掌控地球”这样的大恐怖面前,这种小忌惮也就不足为惮了。
凭着既定的经验——现在,看到这条“长龙”,Z不禁为他们生出担忧。若他们身上没有泰星人想要的某种东西,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有或没有之间,又存在什么分别?Z不知道是希望其有,还是希望其无——人在落难的时候,总想着即便没有人拉自己一把,有人与自己同在难中也是好的。Z却不能这样作想。排队是一种文明,一种被外星人“肯定”——尽管多半另有其目的——的文明,这样文明总该是不至于绝望的。
因为是排队,所以他们或许也猜想着前面是怎样的宿命,也怪讶着宇宙间为何存在泰星人这种不合理的生物,也怨愤着人类竟然不抗争到底,也生发着“拼了吧”之类的念想……如果人类所有的空想之力都与泰星人相抗,移毒于身未必不可能。
——可终究还是排着队了。
学校、餐厅、工厂、地铁、快递点、救济站……这个世界有Z想排的队,也有Z不想排的队,但只要排上了,结果总会按序而来。所以很多时候,Z对那些插队者并无多少怨恨。现在,大家都在灰暗的前途上排队,应该不会想着插队了——可是别的地方呢?当死亡的暴风席卷而来,我们的文明还能整饬有序地行进下去吗?Z对此只有怀疑与怀疑。所幸要画的只是这条长队伍,而不是队伍第一人面前的那些东西。所以他又唤起以前排队的心情——一边期待,一边恐惧着什么——从“尾”到“头”地画上去。
他觉得自己画的不是一个“队伍”,而是一个“秩序”。这个“秩序”来自人类,现在却被外星生物熟稔地控制和运用了。
除了低头对付手机的那些人,这个长队伍并不整齐。有人垂头丧气,有人踮起脚跟向前张望,有人揉着眼睛,有人面对面交谈……有人向右伸出一只脚,似有逃跑的打算——Z对那只脚描画得尤其仔细。此刻,他钟意这样的人,他想为其画一条画臂,尽管其穿着黑色的卫衣——在生死面前,人其实并不平静。人可以感到安慰的是,这是一个长队伍,不是自己一个人。这样就好了,消失的名单没有单独印上我的照片,那只如椽巨笔讽刺的不是我一个,他们可以原谅我因恐惧而扭得极紧的脸。那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真是位了不起的思想家呢,在你讽刺芸芸众生里,我也算一员猛将吧。
当Z画完这个长队伍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这样的长队伍,世间到底还有多少呢?
尽管Z并未从这个长队伍中感受到多少被胁迫的气氛,自己也没有刻意地渲染那种被胁迫的气氛,但他相信,我们的精于解读之道的后代们,一定会从这幅画里看出一些不一样的神韵来,比如倒数第二个家伙,一双眼睛瞪得夸张,好像一只被捉住了的鱼,因为他还是真真切切地觉察到,这个长队伍——不妨说这样的长队伍——是不该存在的。
我们的有识见的同类,大抵都想方设法地追寻自由,即便被困在一个地方,也时刻为挣脱、甩开、抛却而蓄势着。偶尔出现照片上这样的长队伍,那也是物类相感而聚,预谋着另外的出路呢。
第四幅画完成后,Z的手确实有些酸了。按照平时的习惯,他大概会立刻丢开画笔,躺在床上玩一会而手机,甚至就此虚闲地度过今天剩下的时间。但他此时似乎不能。他的手机不在身边。这处空间又没有时间流动的标志。他想休息一下,却担心得不到允许。
“您好。”他尝试着喊出一声。
不料很快便得到了回应:“你好,Z。”
“后面还有多少画呢?”Z继续小心地说,“为了更好地完成后面的画作,我可以休息一下吗?”
“当然可以,Z,你毕竟是人类,人类需要休息。”泰星人的回答很干脆。
“谢谢。”
Z四处张望。
“直接躺下就行,不用担心。”
Z看了看除了照片、画稿、一些作画工具、已经可以确定的“桌椅”,什么也没有的四周,有些惶恐地仰头躺下了去。
果然,身子刚一躺平,就有了身处床上的实感。看不见的桌子、椅子、床,外星文明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连连遭遇此种“神迹”,Z即便真的累,也睡意阑珊了。但他还是得睡下了。如此庄严的地方,如此庄严的时刻,不能“出尔反尔”。
Z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没有风,没有声音,所在之处绝对的安静。
好久没回家了。家里一切如常。父母身体都很健康。Y进来看一下就出去打球了。X依旧在外拼搏。
“回来了。”母亲依然亲切,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
“嗯。”
“电话里说,带人回来?”她果然很快说到了这茬。
我抱起臂膀,打起了哑谜。
“吱呀——”门开了。她走了进来。双手交叉,紧贴着小腹下方的白裙子。
母亲露出满意的微笑:“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来——”
父亲在一旁抽烟,笑容腼腆。
母亲拉着她坐在床沿,问东问西似的说着话。
我更加得意了。
她不嫌弃我。她愿意跟我过苦日子。她什么都依我,只要我爱她,愿意给她画画,讲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我自然是万分乐意的。可是,她那么美丽,那么善良。
我决心努力做些什么。她说她相信我。她鼓励我。
我的心里一片暖和。我不想再失去她。
我紧紧抱住她。
我们躺在那张我睡了二十多年的挂着旧蚊帐的老式木床上。
我向她讲述我单调的童年,以及在这张床上干过的许多荒唐事。
她满含笑意地看着我,说没关系。
我轻轻抚摸她,掀开她的衣服,看见了美人的肚脐。
我欢喜得几乎叫了出来。
她把我轻轻抱在胸前。
Z咳了数下,同时醒了过来。目力所及的仍是一片云上似的空间。面前的白色“桌子”上放着的还是照片、画稿和作画工具。
原来又是梦啊。
类似的经验太多。Z能很轻易地判断什么是梦,什么不是梦。
美梦过后总是惆怅。Z细味着仅剩的一点回甘。
“你醒了,Z。”泰星首领的声音传来。
“很抱歉睡了很长时间。”Z挠挠头,像犯了错似的真诚道歉,希望对方不要因此为难自己。
“没关系,你需要休息。”
“谢谢。”
“现在,继续画你的画吧。”
“好的。”
Z坐回桌前,深吸了口气。
自己居然真的睡着了,真是不应该。居然还做了梦,梦里带着不知长相的女朋友回到了故乡。人到了临了,反而更容易做美梦吗?补偿似的。
终究是梦而已。
Z意犹未尽地摇了摇头,心想将来能活下来的话,一定要把这番事迹向熟识的人传讲一番才行。如此,怕也是古往今来与天上地下了。或许也可作一本《Z漫游奇境记》呢,大有成为畅销书的气象。
Z无谓一笑,清了清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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