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志广
晨雾像一层薄纱裹住整条西关街,天是泛白的灰,太阳只是露出模糊的光斑,悬在楼宇顶上发出一缕阳光的暖。电线在半空织成密网,和街两侧的楼房影子缠在一起,砖红与米白的墙面浸在雾里,连招牌上的字都软了边角——“安踏体育”的红底白字、商铺外“旺铺招商”的横幅,都蒙着层湿蒙蒙的潮气。
路面是潮的,沥青色沉得发暗,蓝白相间的锥桶沿道排开,塑料面沾着细碎的泥点,旁边的井盖敞着口,铁边生了锈。电动车的轮子碾过路面,带起轻细的沙沙声,骑手裹着深色外套,身影在雾里忽明忽暗;白色的面包车停在道旁,车身蒙了一层薄灰,和远处隐在雾里的树影、车影,一起沉在这慢下来的晨雾里。风是凉的,裹着雾往衣领里钻,连空气都透着股湿冷的静,只有偶尔驶过的车鸣,才能在雾里撞出点细碎的响。
雾是早上七点缠上西关的,眼前的水泥路被浸得发亮,像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旧银器。他继续踩着雾气往前走,电车的轮子碾过水泥路的缝隙,发出沙沙的声响,和在旁边店铺里老人的咳嗽声缠在一起。其实,他不止一次来西关了,砖墙上的苔藓、窗棂上的缠枝纹,还有飘在空气里说不清是药香还是甜水香的味道,都透着一股陌生的陈旧,像翻开一本没被人碰过的老书。
电车突然停了。他想不通三轮车为什么停下了?他也就去宿舍里搬东西之后才遇到这件事的,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平淡如初的,这两年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任何事,他活的太苦了。他默默地承受了一些事,没有告诉任何人,遇事只会一个人死扛。
眼前的三轮车的确是不走了,于是,他就推车往前走,希望遇见一个修理车子的地方。三轮车也是够够的,它不是慢慢减速,是猛地顿住,像被人从后面拽了一把。我脚踩在地上,惯性让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还抓着车把,指腹能摸到冰凉的金属纹路。里程表盘暗下去,刚才还嗡嗡响的三轮车突然没了声音,只有雾里的风穿过西关街里两侧楼的缝隙,呜呜地像是谁在叹气。
短路了,他的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出门前特意充了电,现在它像一头累垮的牲口,趴在路边一动不动。他仔细地鼓捣了好一会儿,推了推车,轮子沉得很,每走一步都要费力气,街道里的水泥路的纹路硌着鞋底,也硌着心里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热爱兴致。
怎么办?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维修店铺。可是,眼前的这个街道里哪里有修车的呢?此刻,他的心一下子跌到了湖底,不是那种翻江倒海的难过,是沉下去的、凉丝丝的钝痛。就像小时候攥着皱巴巴的纸币去买糖,走到店门口才发现钱丢了,说不出的委屈,却又觉得不值得哭。
他来西关工作已经两个月了,本来是想散散心的,毕竟城里的日子就像一台旋转不停的机器,压得人喘不过气,可现在,遇到这种事,他能怎么办呢?如今,连这仅有的逃离都被卡住了,倒是像唱到一半突然断了弦的戏,剩下的只有尴尬的寂静。
五点多钟的雾气还没散,路边的店铺大多没开门,只有几家早茶店透出昏黄的光,热气顺着门缝钻出来,混着粥香,更显得他孤零零的。他掏出手机,通讯录翻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在他困难的时候帮助他的人,后来,他想起了安岚主任,她是本地人,上次开会时说过,她家就在西关街道附近。
电话响了三声就通了,安岚主任的声音带着温柔的沙哑,却很温和:“怎么了?萧老师!”
“安主任,我在西关丁字路口,”他吸了吸鼻子,雾里的湿气钻进鼻腔,有点酸,“我电车好像短路了,不走了,我想着您对这儿比较熟悉,不知道这边有没有修车的地方。”
“短路了?”她顿了顿,周围有人说话,应该是在开会吧,背景里传来轻微的响动,“你在哪儿?西关街长着呢。”
我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的墙角挂着块蓝底白字的牌子,模糊的字迹能认出“西关派出所”几个字:“我在西关派出所旁边,一个店铺的底下。”
“哦,那好说,”她的声音清晰了些,“你顺着派出所往前走,一直走,大概两百米,有个‘阳光布鞋’店,对面就是修车的地方,在你左手边,那家店修车手艺还好,你去看看。”
“阳光布鞋,对面,”我重复了一遍,把这几个字在心里刻了刻,“好的!谢谢您!安主任。”
“不用客气,你把电车找个地方停下来,一会儿咱们一起吃个早饭。”她又叮嘱了一句,才挂了电话。
他没有选择吃早饭,因为对于他来说,修车最重要。他得回家,他有自己的事情做。他每天都把自己的事情安排的很妥当。
挂了电话,他推起电车继续走。雾好像浓了点,前面的路变得影影绰绰,两侧的高楼廊檐像一道长长的阴影,把他和三轮车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他低头看着脚下的水泥路,一块接一块,磨得光滑,缝隙里嵌着深色的泥垢,不知道被多少人踩过,被多少车碾过。
心里的沉郁还没散,却又多了点莫名的期待。就像在黑屋子里摸开关,明明知道可能摸不到,可还是忍不住伸长手。他想起安岚主任说的“阳光布鞋”,名字听着就暖,像雾散了之后会出来的太阳。他开始数步数,一步、两步、三步,走过丁字路口,三轮车的重量压在胳膊上,酸胀感从手腕传到肩膀,可他的脚步没停。
这些年,他活的太苦了,每一次遇到困难,他都一个人默默地付出,接受,他心里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总觉得人家能做到,他也能做到。他希望他教育的每一个学生,都能够坚强,独立,还有一颗真善美的善良的心。
路过一家关着门的裁缝铺,门板上贴着褪色的红纸,上面写着“量身定做旗袍”,字是毛笔写的,圆润有力。他想,里面会不会挂着一排排丝绸旗袍,盘扣亮闪闪的,像星星?又路过一家药铺,门没全关,飘出一股苦中带甜的气味,让他想起小时候生病喝的中药,妈妈总会在药里加一勺冰糖,苦尽甘来的味道。
这些念头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没个章法,意识跟着脚步飘来飘去。他一会儿想,要是修车铺没开门怎么办?一会儿又想,老板会不会是个凶巴巴的年轻人?一会儿又想起学校里的办公室,一会儿又想起了那些没来学校的老师,此刻的他们应该还没起床,周围的汽车呼啸而过,刺鼻的尾气透过一道凉风飘进鼻孔儿里,不太好闻。那些让人烦躁的事,此刻隔着雾和水泥路,好像又远了一点儿。
继续推车子往前走的他,沉在湖底的那颗心,好像被这些零碎的念头托了托,倒是没那么沉了。
走了大概有十几分钟,雾渐渐淡了些,前面的光亮起来。我看见右侧一块木质招牌,上面用红漆写着“阳光布鞋”,字体有点歪歪扭扭,却很醒目,下面挂着几双纳底布鞋,青的、黑的,鞋面上绣着简单的花纹。对面果然有一家小小的修车铺,门口摆着几个轮胎,墙上挂着扳手、钳子,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擦工具,阳光已经透过雾照过来一点,在他的两鬓白发上镀了一层浅金。
“师傅,我电车短路了,您看看还能修吗?”我推着三轮车走过去,声音有点干涩,还带着点不确定。
老板抬起头,脸上布满皱纹额头已经被污渍染黑。老板的眼睛却很亮,老板仔细端详了一下,看了看他的电车,又看了看他:“短路了?什么时候停的?”
“就刚才,突然就没电了。是不是短路了。”他仔细指了指里程表,“你看,都不亮了。”
老板站起身,走到车旁边,没弯腰检查,反而指了指车把侧面一个小小的按钮:“你按一下这个。”
“这个?”他愣了愣,那是个停车按钮,他刚刚也试过,刚才停车的时候,也按了一下这个开关,为什么就不灵了呢?那时光顾着慌,忘了按回去。他有点迟疑地伸出手指,按了下去。
三轮车终于可以走了,里程表突然亮了,嗡嗡的电机声又响了起来,电车往前挪了一小步,差点儿撞到他的腿。
他傻傻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车把,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短路,是他忘了按解除停车的按钮。刚才那阵天塌下来似的难过,那湖底般的沉郁,竟然是因为这么个小小的疏忽。
老板笑了,皱纹挤在一起,像开了一朵小花:“年轻人,慌什么,停车按钮没复位嘛。”可是,他迟疑地说道:“我也按了一下,为啥不走呢?”
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阳光彻底照了进来,洒在水泥路上,洒在高楼的窗棂上,洒在“阳光布鞋”的招牌上,也洒在他的脸上。.
那一刻的他心里暖融融的,像小时候妈妈的手摸在额头上。刚才的委屈、沮丧、不安,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憋不住的尴尬,还有一股从心底冒出来的、傻乎乎的开心。
他挠了挠头,脸有点热,对着老班笑:“谢谢师傅,我太着急了,没注意。”
“没事,”他摆了摆手,又蹲下去擦工具,“第一次来西关吧?慢慢逛,这地方好,阳光一出来,啥都亮堂了。”
他跨上三轮车,电机的声音温柔了许多,车轮碾过水泥路,沙沙的,像在唱歌。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短,和路边的树影、车影叠在一起,热闹得很。刚才跌到湖底的心,现在又浮了上来,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骑着三轮车往前走,是东关十字路口,早晨街头的日常景象依旧如初,清晨的薄雾裹着柔和的日光,给街道晕染出朦胧的质感。道路还不算拥挤,电动三轮车、摩托车慢悠悠地穿梭,一旁的河南农商银行招牌清晰醒目,临街店铺错落排开,电线在楼宇间交织,烟火气里透着这条街独有的闲适节奏。
他停下三轮车,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来了灵感,写了一首诗:四面楚歌一带天,是非断得自悠然。此生只为偿情债,阳光出时意阑珊。
他顺着街道往前走,店铺都开门了,老板娘在门口摆茶具,卖酸嘢的老板吆喝着,声音洪亮。砖墙上的苔藓在阳光下泛着绿光,窗棂上的缠枝纹好像活了过来,空气里的味道也变得明朗,药香里混着水的香,还有阳光的味道。
原来很多时候,那些让你沉到湖底的难过,不过是个小小的误会,像雾一样,看着浓,等阳光一出来,就散了。他仔细想想,第一次来西关,遇到了没电的电车,却也遇到了很多像温和的安岚主任,和善的老板,还有这迟来的、金灿灿的阳光。
心里是真的开心,不是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快乐,是从里到外透出来的轻松。就像把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都倒在了西关街的雾里,被阳光一晒,全蒸发了。我骑着三轮车,迎着阳光,觉得这条陌生的老街,突然就有了温度,那些陈旧的、陌生的事物,都变得可爱起来。
阳光照进来,不仅照在西关的街道上,也照进了心里,把那些凉丝丝的钝痛,都变成了暖融融的余温。他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散心吧,不一定要去哪里,不一定要做什么,只要心里的阳光出来了,哪里都是好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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