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翻开《纸上还乡》,扑面而来的不是乡愁的甜腻,而是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汗漫说:“故乡是故去的家乡,是一系列旧时光、旧事物、旧人物的组合。”在这本书中,南阳盆地既是地理坐标,也是精神符号。它被历史的风沙打磨得棱角分明——张衡的浑天仪在此转动,诸葛亮的草庐在此隐现,痖弦的油灯在此摇曳,乡民的骨针在此缝补时光。而作者,这位客居上海二十余年的游子,用一支笔在纸上反复丈量归途,试图从记忆深处打捞故乡的魂魄。
他写南阳的土墙标语、小餐馆的苍蝇、四千年前的骨针,甚至一粒麦子的命运。这些细节像散落的铜钱,被一根名为“还乡”的红线串联,叮当作响。我忽而想起他在访谈中提及的:“人吃大地一生,大地吃人一口。”人与土地的对话,原是生死相依的循环。南阳的麦子长成馒头,麦秸垛烧成灰烬,而农人的指纹渗入土壤,最终化作大地的一口叹息。这让我想起黄土高原上的信天游,或是江南水乡的橹声——土地以不同的方言,讲述着相似的寓言。
汗漫的笔触像一把考古刷,轻轻扫去尘埃,露出历史的纹路。他写黄山遗址的骨针,四千年前的匠人用它缝制兽皮,也缝补时间的裂缝;写诗人痖弦带往加拿大的南阳油灯,灯芯里蜷缩着半个世纪的漂泊;写乡村土墙上的标语,从“农业学大寨”到“少生快富”,每一笔都是时代的胎记。这些细节不是标本,而是活体。它们拒绝被博物馆的玻璃柜驯化,反而在文字中重新呼吸。
最动人的是那些无名者的剪影:稻草人以空洞的瞳孔守望麦田,槐树化身绿发女鬼在风中低语,老鸹衔着黄昏掠过伏牛山的褶皱。这些意象让人想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或是汪曾祺的高邮——但汗漫的独特性在于,他将“物”的灵性与“人”的肉身深度交融。他说:“我看见什么,我就是什么。”于是,铅笔有了心跳,稻粒在农人身上发芽,而作者自己化作松鼠,用体温丈量松树的年轮。这种主客浑融的书写,让故乡不再是远方的风景,而是长进骨血里的文身。
评论家将汗漫的写作称为“诗性叙述”,这评价精准如榫卯。他的语言像南阳盆地的河流,既有泥沙俱下的浑厚,又有波光粼粼的轻盈。他写池塘是“液体广场”,写老界岭的春寒是“春天咽喉中的一枚鱼刺”;写麦子时,从馒头的温热穿越到啤酒的泡沫,最终坠入焚烧麦秸的伦理困境。这些比喻不是修辞的炫技,而是对世界本质的直觉捕捉——如同汉代画像石上的线条,简劲而充满巫性。
更可贵的是,他的诗性从不悬浮于烟火之上。书中写母亲腌制的咸菜、父亲修补的陶罐、外祖父的蝉蜕药方,皆是日常生活的切片。但汗漫以显微镜般的目光,从咸菜里窥见盐与时光的博弈,从陶罐的裂痕中听见文明的脆响,从蝉蜕的空壳里触摸生命蜕变的丝缕。这种写作姿态让我想起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诗性不在远方,而在脚下的泥土与手中的碗盏之间。
《纸上还乡》的野心,不止于为一座盆地立传。汗漫说:“一个杰出的故乡就是中国。”他将南阳视为民族基因的切片:张衡的浑天仪旋转着古人对宇宙的痴迷,诸葛亮的《出师表》镌刻着士人的忧患,痖弦的《红玉米》凝结着离散者的怅惘。而普通乡民的忍耐与坚韧,则是这片土地最深沉的底色。当作者写“朝秦暮楚”的荆紫关镇,写战乱中迁徙的流民,写城市化进程中坍圮的老屋时,南阳的疼痛便与整个中国的阵痛共振。
这种“以小见大”的叙事,让我想起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每一座城市的肖像,都是文明困境的镜像。汗漫拒绝以怀旧的滤镜美化故乡,他坦言:“每一个人的故乡都是驳杂的、参差多态的。”书中既有汉代画像石的辉煌,也有猴戏衰落的喟叹;既有《南都赋》的磅礴,也有标语覆盖土墙的荒诞。这种诚实,让乡愁褪去糖衣,露出苦涩的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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