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在脚下流淌,却没有一滴水。
它像一条被月光抽丝的裂缝,蜿蜒在夜的脊背上,发出极轻的呼吸。
我踩上去,听见自己的鞋底与虚空摩擦,像两片旧纸,对折,又展开。
风从裂缝里升起,带着铁锈与野薄荷的凉,掠过耳廓,像谁替我叹了一口气。
我告诉自己:这条河并非虚构,它只是尚未出生。
于是我把口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让它们先行渡河。
一枚硬币,正面铸着向日葵,反面铸着羽毛;
半块碎镜片,边缘仍沾着午后的光;
一张被雨水泡皱的车票,终点站被手指摩挲成白;
还有一粒种子,硬得像不肯开口的诺言。
它们依次坠入黑暗,没有回声,却在我胸口留下一圈圈涟漪。
我跟随涟漪走。
夜把城市折叠成纸船,悄悄放进这条无水的河。
路灯是船桅,霓虹是船帆,高楼是船舱里沉睡的旅客。
船队无声滑行,船舷擦过我的膝盖,留下一串冷白的火星。
我伸手想抓住一条,却只捧住一把风,风在手里迅速老去,变成灰。
河的左岸,有人把钢琴拆成零碎的键,埋进土里,让音阶来年开出白花。
我路过时,白花正开,花瓣像被剪断的叹息,一触就飘。
我摘下一瓣贴在唇上,它立刻唱走了一个音,于是我的声音缺了一角,再喊不出完整的自己。
右岸,有人把旧毛衣拆成线,绕在枯枝上,给夜色织一条围巾。
围巾太长了,垂进河里,被无形的漩涡卷走,线头牵走我的一根脉搏,跳得越发迟疑。
我继续走。
河面忽然升起雾,雾不是水汽,是无数未寄出的信。
信纸叠成鹤,鹤又折成舟,舟上坐着童年的我。
他赤脚踩在纸折的龙骨上,手里举一盏空心南瓜灯,灯里燃着一颗早已融化的糖。
他向我挥手,我却不敢回应,怕一抬臂就把此刻的自己震碎成沙。
雾很快把纸舟压沉,糖火在水底开出暗红的花,像极夜里的珊瑚。
我蹲下身,想捞起一片残骸,指尖却碰到一块冰,冰里冻着一只蝉,蝉翼仍张,像随时要唱破这沉默。
我把冰贴进胸口,用体温慢慢熨它,听见蝉在壳里轻轻翻身,像替我数心跳。
河忽然分叉,像谁用钝刀在黑夜肚子上划出两道伤口。
我站在刀口交汇处,听见血液发出铜锣般的闷响。
一边流向灯火褪尽的荒原,一边流向钟声未曾抵达的深谷。
我同时踏向两条路,身体被拉成一张弓,弦是看不见的时间。
箭是我,射出去,却悬在半途,永远够不到靶心。
于是我把影子折成两段,一段随左岸,一段随右岸,让它们替我走完未竟的旅程。
影子走时,脚步轻得像雪落在铁,发出细碎的呜咽。
我留在原地,成了河心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任水流穿过胸腔,带走最后一点温度。
石头不会哭,却会长出裂纹。
裂纹里渗出极淡的光,像黎明前最薄的那层奶皮。
光顺着河面漂,漂到远处,忽然竖起,变成一扇门。
门没有框,只有铰链,铰链锈成暗红,像久未开启的伤口。
我推门,门推我,我们互相推搡,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醉汉。
终于门先让步,开成一条缝,缝里吹出带着麦香的风。
风里有金黄,却不是太阳,是熟透的稻草被夜磨成的粉。
粉落在我的睫毛上,我眨眼,世界就簌簌掉色,露出底下更黑的墨。
门后仍是河,却已不再是同一条。
水面漂满碎镜,每块镜里映着不同瞬间的我:
有的我正老去,有的我正返童,有的我裂成两半,一半吻火,一半沉冰。
我蹲下去捞最接近此刻的那块,却捞起一把刀。
刀背生满海浪形的锈,刀刃却亮得像刚出生的星。
我举刀,对准自己的倒影,倒影先一步裂开,缝呈闪电状。
闪电里跳出一只白鸟,鸟羽是未写的信纸,鸟喙是未开口的告别。
它围着我飞三圈,唱一声,声音像冰棱落入温茶,瞬间化尽。
鸟飞走后,河开始倒流,所有被掏空的口袋重新鼓起,所有坠落的物体自下而上回到掌心。
硬币、镜片、车票、种子,依次跳回指缝,带着夜露的凉。
我握紧,却握不住,它们穿过皮肤,回到胸腔,像归巢的蜂,把刺留在心肌上。
河在此时发出一声极轻的裂响,像丝绸被月光划破。
裂缝迅速扩大,露出底下更暗的河床,河床不是泥,不是沙,是无数沉睡的钟。
钟摆停在一个不被命名的时刻,秒针指向一朵虚构的花。
我踏上去,钟们同时醒来,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把震动传给我脚底,再传给我骨骼。
我变成一口行走的钟,胸口荡着无声的报时,把夜敲成碎片。
碎片落在我肩上,积成一件发光的蓑衣,我披蓑衣继续走,像一盏逆水的灯。
走到天际微微发蓝,走到星群开始溶解,走到河忽然平坦成镜。
镜里终于出现水,水从远方涌来,带着初生的腥甜。
水面漂着一只纸船,船头写着我遗失已久的真名。
我伸手去捞,水却先一步漫过我的腕,把皮肤洗成半透明。
我看见自己的血管变成极细的河,河里有更小的我,正沿一条不存在的河走到凌晨。
他抬头,与我四目相对,我们同时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在唇形里交换一句:
“原来你也在这里。”
水继续涨,涨到睫毛,涨到喉结,涨到记忆最软的褶皱。
我放弃站立,任身体浮起,像一截被岁月褪尽颜色的木头。
水面上,最后一盏路灯熄灭,熄灭前把影子投向我,影子在水底铺成一条黑色的路。
我顺着路游,游向纸船,游向真名,游向尚未出生的黎明。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船舷的一瞬,水忽然消失,像被谁猛力抽走。
我落在干涸的河床上,落进自己的身体,落在凌晨最冷的那一点。
东方泛起极淡的银,像刀口即将愈合。
我站起身,发现那条河已不见,脚下只剩一条极细的裂缝,缝里嵌着一粒种子。
我弯腰,把种子摁进心口,让血液浇灌。
然后转身,朝没有方向的方向走,身后传来极轻的裂响,像花在开,像钟在响,像水在流。
我知道,那条河已在我体内继续蜿蜒,不再需要岸,不再需要灯,不再需要名字。
它将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凌晨,再次带我走到自己面前,让我重新学会漂浮,学会沉没,学会在无声中听见所有尚未发生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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