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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坚信人是有灵魂的。灵魂渴望自由,皮囊抗拒不了死亡。不要畏惧,死亡不过是抛掉皮囊还灵魂以自由。它是开始,不是结束。
01
今天清晨,还没查房我就收到了第三份病危通知书。是妻子拿给我的,她虽然做不到像我一样以如此愉悦的心情拥抱死亡,但总算还能坦然面对。这几天,除了鼻孔上的氧气,我拒绝接受任何治疗。尽管这样,还是熬到了第三天,此刻,我依然没脸没皮地赖在病床上。
我并没有所谓顽强的意志,也不会以此来对抗死亡。我从没抗拒过它,相反,我希望它快点到来。我如今的状态,只能算作这副皮囊的自作主张。到底是这没有思想的皮囊还在留恋什么,还是灵魂的怜悯舍不得将它遗弃,我想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如果不是双手实在没有力气,我很可能早就把鼻孔上的管子拔了。我暗暗责怪过老天,为什么好事偏要多磨呢?我这辈子几乎没做过亏心事,值得走得顺畅一些。
从第一次收到病危通知书开始,来探望我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今天更是出奇的清静,除了妻子,几乎没人来过。因为不再用药,医生护士也难得一见。这再正常不过了,该来的大多已经来过,没来的,应该还在等那个或好或坏的结果。我从前就有过类似的犹豫和等待,并且运气不错,直接去了殡仪馆,生和死两份人情一次就还掉了。想到这里,我又开始责怪自己,到底让人家看活的还是看死的,得早点儿给人一个准信儿。
相比我的淡然,病房里另外两位病友就略显烦躁了,一整天都没怎么搭理我。倒不是我有多清高,我不认为跟陌生病友交流是浪费我最后的时间,时间于我,本就没什么意义了。我很清楚,他们的焦虑是我带来的,可我实在没有力气跟他们解释什么。要是没有氧气,我可能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动了。
他们病得不重。其中一个,一大早就开始不停地催促家人,哪怕医生再三挽留,还是急不可耐地出院了。另一个倒是还在,只是上厕所都要绕着我的床走,仿佛离得近了,会沾染上死气。我不怪他们,大多数人并不能像我一样,因坚信灵魂的存在而能够从容地面对死亡。
看着窗口垂落的夕阳,我惬意地伸了伸腰,想让自己的皮囊多少再舒服一些。身体却像个战败的逃兵,无情地背叛了我的指令。看在陪了我四十多年的份上,我没有跟它计较什么。马上就要分开了,好聚好散,我洁净的灵魂再也不需要它了。快要甩掉这个负担了,我几乎能听到灵魂的雀跃。
夕阳里,妻子像一尊菩萨,满目慈悲地注视着我。我没留意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也许她在我的床头坐了很久,就像往常一样。她平静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疲惫后的放松。我知道,我的后事应该准备好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墓地是两年前我亲自选的,其他的事一切从简。我叮嘱过妻子不要搞告别仪式,活着都没搞出过什么动静,死了还有什么好折腾的。我这辈子最怕麻烦,自然也不愿意麻烦别人。如果不是怕麻烦,我也不会自己去选墓地,毕竟那还是需要一点专业知识的。为了能给自己找块好地,我差点被人当成了半仙儿,还真时不时地有人找我帮忙,相个宅点个穴什么的。
刚意识到我再也走不出医院的时候,妻子怪我泄露了太多天机,折了阳寿。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样的本事。我更愿意相信,是积足了阴德才能这么快脱离苦海。
那个墓地我去过不少次,大多是帮别人办事。依山傍水,明堂敞亮,环境很是不错。如今的社会,什么都卷,墓地自然也逃不过。稍微好点的位置还没流通就被人订走了,就连只是看上去不差的位置,都免不了被人捷足先登。这也不难理解,商品房存量过剩,墓地自然会变得紧俏,虽说都是房地产业,现在轮到这头热了。
我一直不大走运,但在选墓地这件事上,还真是好运帮了忙。去的次数多了,我跟管理员也就熟悉了,他把空着的位置都指给了我。费了一番工夫后,还真让我找到一块看着顺眼的空地,就是位于半山腰的39号墓位。看我选中的是39号,管理员当时就竖起了大拇指。他说,公墓的御用大师都说过这块地不错,只是有一点小瑕疵。我问他大师是怎么说的,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言语。经过几番深入交流,有一次酒后他还是忍不住告诉了我,大师说那块地好是好,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用,搞不好还得立什么无字碑。至于原因,他当然不懂。
我最后还是选了那块地。不是因为我自信,而是实在没有别的好选。想到自己是个半吊子,我又把平时搜罗的古籍都拿出来翻了又翻,还把妻子和儿子的生辰八字反复排了几遍,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那块地都适合葬我。可有些事就像是野草,一旦在心里发了芽,想要连根拔掉就有点难了。以我的水平,怎么也看不出那块地哪里不好,可管理员的话还是让我有些犯嘀咕。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立无字碑。
妻子也喜欢那块地,我带她去看过。我知道,她只是信我,我选择的,她都会满意。
夕阳应该是又沉下去了一些,余晖正好落在妻子肩头。借着最后的光,我能依稀分辨出她满头乌黑中夹杂的些许银丝。
妻子还年轻,她要很久很久才会用到那块地。之后的很多年,她和我都注定是孤独的,我在石板内,她在石板外。
妻子还在看着我,我本能地想要躲开她的眼睛。是该快点走了,我想,等久了会舍不得。
“帮我个忙,把它拔了吧。我做事从来没这么拖拖拉拉过。”我向鼻子方向眨了一下眼,不是很连贯地说道。
听到我虚弱的声音,妻子抬起手,轻轻地从我脸庞掠过,经过氧气管时,停顿了一下。我盯着她的手,有些期待。只要她微微动一下,一个很小的动作,我们马上就可以解脱了。或许那个停顿是我的错觉,她的手没有任何停留,只是熟练地调整了一下开关。我的呼吸更顺畅了一些。
“我让儿子回来了,他今天晚上就能到。”妻子不再看我的眼睛,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她是对我说的。
我没有说话,微微地动了动下巴。是该回来了。
02
天黑了,昏黄的灯光取代了夕阳。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或许根本没睡,我只是快要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尝试了一遍,还是只能动动眼睛,刚好看到床边的儿子。儿子要准备毕业答辩,前两天妻子就想叫他回来,我没同意。
我分辨不出他脸上是悲伤还是疲惫。我想,既然他回来了,我总要跟他说点什么,这似乎是一种程序。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年轻人不喜欢听大道理,此刻的我,应该对他笑,我想。
我笑了,只是无法确认面部肌肉有没有配合。但我的灵魂一定是微笑的,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看我的眼睛,也不确定他能不能从我的眼睛里,找到一个即将自由的灵魂。
“回去休息吧,”我酝酿半天,还是挤出一句废话,“我今晚没事。”
我能听到死亡的脚步,我确信它离我还有一点距离,今晚应该是到不了的。
“你少点说话,省点力气吧。”儿子或许看到了我游移不定的目光,以为我在寻找什么,接着说道,“我让妈回去的,她这几天太累了,让她休息一下,我怕她撑不住。早该让我回来的。”
儿子的语气还算平静。他知道我的病,我也跟他不止一次讨论过死亡。可他毕竟还年轻,很多路要自己走过才知道。我没办法跟一个年轻人过于深刻地描述我此时的感受。
我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因为病房外突然开始的骚乱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以为有病人走了,可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哭声。
也许是见我微微皱眉,儿子起身走了出去。我其实不想让他出去的,这种事,不管什么原因都应该躲远一点。
还好,儿子很快回来了,门外的声音也好像小了一点,两名护士也跟着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们既没看我也没有理会另一床病人,而是直接在我旁边的空床上忙活了起来。我知道,有新病人要来了。
没等见到新邻居,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隔壁病床的呻吟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困扰。妻子本来想让我住单人间的,她知道我喜欢独处。可医院生意太好,病人又都不差钱,单间根本安排不上。我有点想念老家了,人到最后一步,都会在自己家里,还是那种感觉更好。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吵闹声又让我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我隐约听到了儿子的声音。
“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能这么没礼貌?你咒谁快死了?”儿子似乎在和谁激烈地争论着。
“怎么,我说错了吗?那床上躺着的那个,才四十多岁就不行了,医生都放弃治疗下几次病危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样的,说不定哪口气儿没上来就过去了。他这个年龄,死了算横死,晦气!我不同意我老公在这个病房!”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蛮会讲道理的人。
“您消消气儿,刚才李院长已经打过电话了,您爱人病得太突然,又没提前打招呼,特护病房和ICU都是满的,今晚辛苦您先将就一下,一有空房马上就给您调换。”
“不行!谁知道那个倒霉的今晚会不会死掉!我老公如果有什么事,你们谁负责?......”
如果有办法闭住耳朵,我一句都不想多听。人都混到医院来了,还吆五喝六呢,再大的官又能怎样,是能命令疾病还是能指挥死亡?这样的人,到死都活不明白。
困意又来了,我担心会做噩梦。
我忘了有没有做噩梦,再次醒来的时候,儿子已经回到了床边,他背对着我,好像在躲避什么。我这才留意到,隔壁病床边上坐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妖艳女人。不用说,刚才吵架第一名的肯定就是这个女人。
估计没有争论出什么结果,她男人还是住在了我的隔壁。那女人时不时地拿眼睛瞟我一下,骄傲的胸口随着我的呼吸一起一伏。那样子太过滑稽,我很担心被她的样子逗笑,我要是直接笑过去了,她会不会也一样停止呼吸。我脑补着,如果妻子看到这样的场面,会不会想歪。
我的目光并没有在她身上过多停留。死亡是最公平的,你接受它,它就善待你,你抗拒甚至诅咒它,它也不会远离你。
儿子觉察到我醒了,转头看向我。我给了他一个放轻松的眼神,让他不要在意。
03
阳光再一次照进病房。我分不清房间的窗子是什么朝向,或许是老天眷顾我,太阳竟然早晚都会光顾。一瞬间,我想到了海子,想到了他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以海子当时的心境,他这句诗应该是描写死亡的。
儿子不在床边,我的目光正要从隔壁病床跳过,忽然发现少了点什么。仔细一看,病床又空了。之前那两个护士正在床边忙活。
“这个病人不是夜里刚来的吗?什么病走这么急啊?”其中一人小声地问另一人。
“人还没事儿呢,换房间了。你不知道啊,ICU有个病人家属同意放弃治疗了,刚把人送进太平间,床位一空出来,他就住进去了。”
“住ICU去了,那估计危险了。”
“不一定吧,听说是……”
两人开始咬耳朵,还时不时看我一眼。以她们的职业素养,应该不会觉得我不吉利,只是明显加快了干活速度,潦草地收拾几下,赶紧离开了。
我没在意她们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的时间不多了,继肉体不听指令后,大脑竟然也想有自己的思想,一个个“念头儿”不受控制地出现,让我很难长时间集中精神。这跟我最初的猜想不太一样,我不明白灵魂应该怎样掌控这些“念头儿”,或许还不到时候。
我又想到来了又走的隔壁邻居。他来时,我还赞叹过老天的公平,生老病死从不会向富贵折腰。现在看来,总会存在一些可以打破规则的砝码,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我暗笑自己的天真,生死都看透了,还是看不透这个世界。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谁说隔壁邻居就不值得拥有一间特护病房呢。大约中午的时候,也可能是早晨或晚上,我已经没有能力告诉自己准确的时间了,儿子告诉我,医生给那个人下了病危通知,他连墓地都没准备,他老婆又跟公墓的人吵起来了。
我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渐渐模糊了,开始看不清儿子的脸。从他那看似轻描淡写的陈述中,我嗅到了一丝幸灾乐祸味道。这是不对的,我很想教育他,不要执着于生活中这些不重要的细节。我猜想,儿子应该是在观察我,可他注定捕捉不到我任何高兴或者如释重负的表情。
我的状态越来越差了,只有死亡的脚步声越发清晰沉稳。我的大脑时刻想要脱离掌控,往事像一本意识流小说,毫无规则地闪现,无声无息地来,再无声无息地走,时间像是停止或错乱了一般。
妻子又来了,也许她一直没走。她比平时更用力地抓着我的手,没有说话。我能感受到她的欲言又止。我勉强控制手指在她掌心里动了动,她懂的,一切都不用在意。
奇怪的是,我的安慰并没有换来她的平静,她还是有话想说。
“都这时候了,说啊......”我吃力地说道。
“我知道你在意这个,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想来想去还是得跟你说。”妻子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样,边说边组织语言。
“是墓地的事。我下午又去了一次,发现39号墓位不是我们之前看的那一个,是隔壁那个,我们之前看的那个标着40号。你说怪不怪?我们之前是不是看错了?”
难怪妻子犹豫了半天,她知道选这个墓地前后耗费了我快两年的时间。我怎么可能看错呢?
像是回光返照,我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醒。要说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或许就是当年墓地管理员的那句话了。我原本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立个无字碑的。果然,问题还是出在了这里。我有点想见见墓地那个御用大师,只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一时不知所措。想来想去,或许只能破个例了。
“我的铜钱,在袋子里……”我无法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好在妻子还能明白。
很快,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妻子拿来了我的铜钱。好久没用过了,红布袋子上已经积了不少的灰尘。我没有办法自己抛出铜钱,妻子在我的示意下,将三枚铜钱扔在了床上,我无论怎么用力扭头,也看不到结果。
妻子拍了张照片,把手机举到我的眼前。
“六……六次……”
妻子按我的意思,先后抛了六次。我拼尽全力记忆,组合出了六爻,是“遁”卦。遁,简而言之,就是放弃。纵然心有不甘,我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不用想都知道,39号笔40号应该是调换了位置。39号墓地是不能争了,隔壁的40号我没什么印象,但肯定不会是很好的位置。怎么办呢?我已经没时间纠结了。几乎没经过大脑,一个大胆的决定脱口而出。
“不要墓地……不要牌位,不要祭拜,骨灰冲厕所……我一直在......你们身边......”明明是我说的,又好像不是我说的。我分不清这是不是我的本意,但我知道这是天意。
妻子拼命地点头,她应该是流泪了,这么多天,她第一次流泪,有凉凉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的眼睛忽然好了,我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这是我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04
我终于死了。
人的确是有灵魂的,但不是我原来想得那样。脱离皮囊的那一刻,并没有得到我想象中的自由。我飘浮在空中,无比虚弱地渐渐溃散。我用力地向一起凝聚,收效甚微。
我还来不及仔细体会灵魂的妙处,病房已经乱了起来。儿子放声大哭,像我小时候挨打时一样,满脸的委屈。妻子没让其他人碰我的身体,她不慌不忙地擦洗了三遍,又给我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粗布麻衣。
工作人员一次次提醒妻子,尸体过久停留,会让病房里其他人感到不安。妻子没理会他们,依然有条不紊地做完了她要做的一切。她看了看我的脸,看了看得体的衣着,这才放任工作人员将我的身体放上平板车,推向太平间。
我跟着自己的肉身走出病房,穿过躲闪的人群,来到医院的太平间。没有多余的动作,工作人员异常熟练,根本没给妻子想要再看我一眼的机会,干净利索地把我身体锁进了一个狭长的抽屉。所有抽屉都是一样的,外面小小的卡片是唯一的身份标识。我飘浮在太平间里,并不觉得孤单,周围挤满了灵魂。灵魂是一团团的,像云也像雾,没有颜色,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白色。我的新同伴们没有五官,却又表情各异,我能从中读出太多的痛苦和不甘。只有我,激动地到处游荡。我想大声宣布自己的重生,却发现灵魂是发不出声音的。
妻子在亲人们的搀扶下,准备离开了,我的肉身应该只是在这里暂存一下。目送妻子和儿子离开的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一个熟人。她依然花枝招展,泪水在她脸上冲出了几条细小的沟渠。没错,她就是我那个短暂邻居的爱人。说实话,我那晚并没有看清隔壁病床上邻居的样子,我只是记住了这个女人。她趴在平板车上,哭得惊天动地。她是真的动了情,真的很难过。
我开始暗暗自责,为怀疑过老天的不公而惭愧。老天一向是公平的,世人都逃不过因果。有时候,你越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周围一团团的灵魂,像是快要散去的白烟,没有哪一个能再做出趾高气昂的样子,看上去全是六神无主。
我没理会那个女人,追着妻子向外飘去,刚离开抽屉没多远,在一股巨大力量地拉扯下,我停住了,无论怎么尝试,都无法再远离肉身一步。我想,这或许是灵魂的弱点,正因为不能脱离肉身才一直依存于此。我只能再回到太平间,在一团团将要溃散的灵魂中,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我一时分不清,这里是不是人间。
太平间是看不见阳光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写着我名字的抽屉被打开了,一同打开的还有我那个邻居。我们两个真的是有缘,被同一辆车拉往殡仪馆。到了车上,我才有机会仔细观察他的模样,这是一个比我还要年轻的男人,发际线略高,眼袋松弛,勉强算是中年,可能还算不上。我特别想知道他老婆此时的心情,以她的逻辑,他算不算横死?他是化了妆的,很浓的妆,可依然掩盖不住脸上的不舍和不甘。
车厢足够宽敞,除了两具冰冷的尸体,就是我们两个即将无所依靠的灵魂。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我,应该是可以的。灵魂应该是平等的吧,我有些不太确定,也许灵魂的强弱跟积了多少德有关呢。我看向身边另一团白雾,人生不过如此,他到底在执着什么呢?不知道他有没有想通,越是拥有得多,就越是放不下,越是放不下,走的时候就会越痛苦。
殡仪馆是个特殊的地方,很多人明明很开心却又不能笑。
下车后,妻子被花枝招展的女人挤到了后面,一大群穿着各种制服的人跟在那个女人身后,我能感受到他们中有很多人是真心高兴的,只是一直强忍着,脸都憋得变了形,看起来反倒让人觉得无比虔诚和悲戚。
妻子向来是不争的性格,等人群散去后,才跟儿子缓缓来到我面前。估计是拗不过别人,妻子还是准备了告别仪式。她把我推进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告别厅,我的身体被摆放在一丛丛鲜花里。灵魂闻不到花香的味道,我知道那是真花。
一大群人安静地走了进来,我几乎都认识。他们排成纵队,在我肉体前围成一圈儿,依次默默鞠躬。他们表情几乎是一样的,惋惜中有不解,还有隐隐地担忧。我理解他们,之前我们都是同龄人,忽然间我就定格在了这里,触景生情,他们怎能不兔死狐悲。
我不想看着这无趣的告别,好在那个邻居还在隔壁。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里,他庄严地躺在中间。因为距离很近,我毫不费力地来到了这里,跟那团比我更淡的白雾并排飘浮在他的上方。前面的主持人用无比悲痛的心情,机械地介绍着他的生平功绩,我这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下面的人认真地听着,只有少数几个低头打着哈欠。
仪式还在进行,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却离开了人群,她拉着一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走到了后面。我一时好奇,跟了过去。
“张太太,今天第一炉已经被预定了,这个真的不好再改。给您排在第二个,也很快的。我们会把炉子清理干净,希望您能理解。”工作人员耐心地解释着。
“不行,我们老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用别人用过的炉子!再说,一起来的那个还是横......”说到这里,女人忽然卡了壳儿,很快又接着说道,“我跟你说,我们老张虽然没了,他爸可是刚退,别不拿我们当回事儿。”
正在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安抚下女人,把工作人员叫到了外面。
“我跟你们领导讲过了,您看给通融一下。”中年男人给工作人员点了一根烟,又不着痕迹地往他口袋塞了一个信封。
我忽然想到了“有钱能使鬼推磨”。
回到自己的告别厅时,我那边简短的仪式已经结束了。人群都散尽了,妻子和儿子正在签字办理最后的手续。很快,我的身体就被推到了高炉旁。
“你们是第一个,很快的,我们现在用的是最先进的高炉,先到旁边休息一下,准备好盒子,要是没有,我们这里什么样的都有,等会儿好了叫你们。”工作人员真的很尽职,这时候还不忘打广告。
在妻子的注视下,他们把我的身体放入一个托盘,“咣”的一声,推进了火炉。
妻子被儿子拉到了不远处的房间,在点火的瞬间,我看到她捂着胸口,抬头看天。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到我。
我能穿透炉壁,看着熊熊大火烧掉了一切过往。那是很奇特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但不是疼痛。在身体烧完的瞬间,我分明感到跟肉身之间的纽带彻底断了,我自由了,想飞多远就飞多远的自由。
烧完了,那名工作人员并没有通知妻子,转头把花枝招展的女人带到了炉子前。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女人开始收集骨灰。
我被这一幕震惊了。顾不上什么情绪管控,我一边对她大喊,一边飞到她的面前,企图让她停止动作。一切都是无用功,她象征性地装了一点骨灰,满意地离开了。
紧接着,我的邻居被推进了火炉。几分钟后,妻子被引导了过去。我拼命地想要大喊,“不要骨灰了,不要了,那是别人的!”可灵魂是发不出声音的,妻子和儿子把邻居的骨灰捧回了家里。我想起之前跟他们说的那句“冲到马桶里”,一切都释然了。
我的灵魂自由了,越飞越高。整座城市都尽收眼底。我仿佛获得了特异功能,看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了先前选好的墓地,花枝招展的女人正捧着盒子走在那里。我恶作剧般地想,要是她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会不会吓得直接扔掉。我一直跟随着她,没想到的是,她带着一群人竟然直接来到了39号墓地。对,现在已经不是39号了。但原来一定是的,那原本是我给自己选定的位置。
她们一行人在一位大师的指导下,虔诚地完成了仪式。骨灰放入墓穴,一块无字碑立起。那一瞬间,我看见邻居灵魂的白雾剧烈地翻滚着,眨眼间消散得再无踪影。
我能飞高飞远了,却也越来越虚弱了,随时都可能散去。墓地的事虽然出乎意料,但我已经没了执念。
我想再看一眼妻子。辨认了一下方向,飞回了我曾经的家。远远看去,妻子和儿子在争论什么。妻子抱着骨灰盒,似乎想要留下些念想儿。儿子或许是尊重我的遗言,或许是觉得放在家里不雅,毫不犹豫地从他妈妈手里夺过那个盒子,直接倒进了马桶。儿子本来就信我平时搞的那一套。看到这一幕,我在心里由衷地赞叹,“唯物主义,真的很好。”
我从妻子面前经过,她似乎有所察觉,抬头到处张望。
我什么也做不了,这团灵魂白雾正在加速散去。
散吧,我想。从无中生,到无中去。很好。
我尽量控制自己,以一个相对优美的姿态消失在空中,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后一舞。
没了葬身之地,我们肉身也许再难相遇。不要害怕短暂的孤独,时空长河里,有我们生生世世的契约标记,灵魂注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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