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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第一声啼叫,天还没有亮,丁老太已经拥被靠墙,在炕上坐了半天。没有开灯,窗外透进一点光。她没有多少觉,醒来想下地活动活动,又怕弄出响动,吵到睡在东屋的黄有根两口子。
丁老太晚上总是早早躺下,不是困了,是为了让别人清静。满脑袋白花花的头发,佝偻着腰,不时要擦一擦眼角浑浊的眼泪。那眼泪不是因为感情才流,是不自觉就淌出来。丁老太这个样,自己都觉得不招人待见,所以非不得已,她总是想把自己藏起来。
丁老太看向窗外,偏厦子里瓦蓝的三轮车渐渐有了轮廓,院墙的砖能看出灰缝,又过了一会儿,远处路边的树尖开始摇晃,天光大亮。丁老太这才窸窸窣窣推开被,两只手拄着炕,慢慢用力,把没有多少重量的身体挪到炕沿边。两条腿耷拉下来探向地面,去寻找昨晚脱下的两只鞋。
她记的位置不准确,脚板划拉两下,什么都没有。她向左侧挪了挪,碰到了,那双有些塌帮的布鞋。左脚尖伸到鞋里,身体有了着力点,很快另一只鞋又找到了。她下了地,一手扶着炕沿,弯腰用另一只手把鞋提上。
丁老太轻手轻脚拉开门,走到客厅。小儿子黄有根和老婆淑英还没有起床,东屋一点动静都没有。
丁老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黄有泉,在县政府机关当干部,黄有根是丁老太的二儿子。七年前,丁老太的老伴患胃癌去世,大儿子黄有泉要接她进城,她没有应允,自己一个人守着老房,种菜喂鸡,捅咕一口饭就能吃饱,清静省心。奈何人老不中用,有一天下雨丁老太摔了一跤,胳膊骨折了。黄有根给黄有泉打了电话,黄有泉就开车来把丁老太接到城里。出院后黄有泉不让丁老太走,让老妈去他家里,继续养。
儿子住在四楼,大房子敞亮干净。孙女新殊正读高中,周末回家看到丁老太来了,亲得又搂又抱。她小时几乎长在奶奶家,是爷爷和奶奶的掌上明珠。
丁老太起初很高兴。一百三十多平的大房子,黄有泉和媳妇马丽上班一走,白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站在大飘窗向外望,望楼下那个小区广场,中间一个大花坛,弯弯曲曲的甬道两侧都是树,不用自己打理,天天看风景,出出进进的人个个光鲜体面。
丁老太能走能动,住下的头几天,自己溜达着找到菜市场。那天她转了两圈,反复挑选,买了两条刀鱼,一把茼蒿,一绺菠菜。回到家把刀鱼烧好,茼蒿烫了,菠菜等着黄有泉和马丽回来再打汤。她有些得意,兴冲冲地等着,不料黄有泉和马丽回来却对她说,你年纪大了,胳膊还没好利索,以后不用你下厨房。你也别远走,买菜是我们下班顺带手的事。
丁老太在家里没事干,就拿着一块潮乎的抹布,这里抹抹,那里擦擦。有一天马丽回来对她说,妈,你不要擦了,新殊的那架钢琴不能乱碰,调一回琴就接近200块。丁老太听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自己还能干点什么,吃了睡,睡了吃,外出没有认识人,在家里又没有她能干的活,她心里慌慌。
有个周末丁老太拉肚子,去了多趟卫生间。后来她从客卫里出来,就看黄有泉走进去,喷上洁厕剂,抡起了马桶刷子。她想起以前马丽下班回家,一进门鞋都没换就开始抽抽鼻子,说这屋里有股尿骚味儿。丁老太猛然醒悟,尿骚味儿八成也是自己弄出来的。
以前吃过饭,都是丁老太张罗着收拾碗筷,黄有泉和马丽口上劝着让丁老太歇着,却并未真正阻拦。丁老太很高兴,不能做饭能刷碗,也证明自己还有点用处。不知是碗刷得不干净,还是摆放得不合规矩,后来黄有根和马丽真的不用她收拾桌子了。不长时间,丁老太就听出锅碗瓢盆的动静似乎有些不对。
丁老太嗅到这些不被喜欢的气息,担心成为黄有根和马丽不愉快的理由,就和黄有根坦诚布公地说,老房时间长了没人住不行,我还是回去吧。黄有泉说你都七十九了,身边没人照顾,有点事怎么办。丁老太说,离你也不远,小事我喊有根,大事我再找你。
黄有泉开车把丁老太送回黄家村老宅,再三嘱咐,把自己照顾好就行,其它的事不要操劳。丁老太嗔怪地答对儿子,我快八十的人了,这点事还能不懂?你们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我自己心里有数。丁老太又重新独自过日子。
老房子是丁老太和丈夫黄大山一起张罗盖起来的。她记得很清楚,起房那年黄有根和黄有泉都在村小学读书,黄有根上二年级,黄有泉上四年级。这一晃就是四十多年。黄大山走了,留给她这间凝聚着过去欢闹岁月的老房子,她摸摸光滑的榆木炕沿,摸摸有些糟朽的木质门窗,穿透氤氲着细小颗粒的尘烟,仿佛看到冬天的雪后,黄大山头顶冒着热气,抡着扫帚,在哗拉哗拉扫院子。她打点完两个孩子,喊黄大山回来吃饭,黄大山把扫帚立在墙边,用力地磕磕鞋,拍打拍打身上,然后走进厨房,帮自己一样样将饭菜端进里屋。
丁老太有时也会看着炕上那个老式炕琴柜发呆。柜面斑驳,柜门锁上的了吊只剩下一半。以前柜下面放着黄有泉和黄有根的衣服,上面就是叠落的被褥。冬天的早晨,黄有泉和黄有根总是不肯起床,就钻在这些被褥中,眨巴着眼睛耍赖,直到丁老太把棉衣棉裤烤热,他们才会一骨碌爬起来。
丁老太还记得这哥俩小时那些事。有年冬天,哥俩去河面滚冰碰上沿流水,棉鞋弄得呱呱湿,回来后丁老太把两双棉鞋放在锅灶边上烘。第二天吃完饭黄有泉穿戴齐整去上学,黄有根却磨磨蹭蹭不肯走。丁老太再三追问黄有根,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他想让鞋热一点,趁家人吃饭的当口,把鞋塞进了灶炕里,刚刚去拿,却发现只剩一圈鞋帮,鞋底没了。丁老太这才恍然大悟,她吃饭时闻到了一股烧胶皮的味道,以为是烘鞋烤的,没想到黄有根把鞋塞进灶炕。一个孩子就一双棉鞋,没鞋穿,黄有根就出不了门。丁老太情急之下,脱下自己手工滚花边的趟绒棉鞋。黄有根的脚小,几乎是趿拉着去了学校,放学回到家就哭了,抽抽噎噎地对丁老太说,同学们全都挤在他的面前,看他又大又带着花边的女式鞋。直到丁老太去供销社,又给黄有根买回一双黑帆布面的胶底靰鞡,黄有根才破涕为笑。
丁老太想起黄有根,浅浅地笑了起来。黄有根小时是个小胖墩,每次拉完粑粑,她要用力才能撬开那个屁股缝。吃得挺老胖,死活不爱读书,总逃学,动不动就让老师找到家里。老师教他们背诗,他总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裤裆。老师纠正他八百遍,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就是记不住,总而言之,就是没有一回是正确的。读到初中二年级,死活不念了,辍学回家。黄有泉和他完全不一样,吃书,学习好,年年往家里拿奖状。黄有泉聪明,有时也会用这小聪明耍点小心眼。那年丁老太出去买豆腐,一块豆腐用秤称完,黄有泉帮着算账。丁老太付完钱拿着豆腐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又在心里默默地算,怎么算怎么多付了三毛钱。回到家撂下盆回头找卖豆腐的算后账,迎面却碰上了黄有泉。黄有泉拿着一小袋杏仁果脯,往嘴里塞得正欢,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是黄有泉故意多算了三毛钱,丁老太一走,他就追上卖豆腐的,要回钱进了小卖店。
丁老太心下感慨,不知不觉,黄有泉和黄有根也当了爸爸,也要老了。以前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为一家人的吃穿操碎了心,但穷却过得有意思。现在好了,吃穿应有尽有,日子却少了点什么。
丁老太就在这老宅里,一天天守着回忆过日子。与邻里打唠,人家说她,在城里多好,一年四季新鲜菜。丁老太没有几颗牙的嘴会一撇,露出你们好没见识的不屑:那个好我可不稀罕。冬天就该吃白菜萝卜,夏天就该吃黄瓜豆角。冬天的黄瓜豆角,夏天的白菜萝卜,它就不是正经味。
乡邻们逗丁老太,你知道反季菜有多贵么?
吃的是菜,贵贱有什么关系?丁老太斩钉截铁,再贵也还是不对味儿。
丁老太也喜欢炫耀。和邻居们聊到兴头上,她会想起在黄有泉家过过的那些日子。丁老太在席梦思床上睡觉,在整体浴室洗澡,在真皮沙发上看电视,时不时黄有泉还会领她去饭店。丁老太和邻里说起她吃过的那些菜名,艳羡得邻里直咋舌,每每这时,丁老太就流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情,吃过看过,自己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丁老太回家来后,黄有泉和马丽时常也回来看她。儿子的车在村子里一露头,邻居们就知道是丁老太的大儿子又来看妈了。每次回来,钱是钱,东西是东西,儿子一走,邻居们就会过来,纷纷感叹丁老太养个好儿子。黄有根也不时从村东到村西,过来看看丁老太,家里的烧柴,冬天的防寒,黄有根都早早给丁老太弄得妥妥贴贴。
丁老太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等孙女新殊的电话。新殊已经上了大学,和奶奶特别亲。孙子也就是黄有根家的新荣,与奶奶好像没什么感情。对这点,丁老太心知肚明,新荣从小几乎拴在他妈妈的裤腰带上,黄有根的媳妇淑英人能干,会过日子,就是与丁老太热乎不起来。新荣从小到大都是淑英自己一个人带,偶而去趟爷爷奶奶家,也是打个转就走,不像新殊,与爷爷奶奶吃住在一起好几年。新殊现在打电话还对奶奶说,她记得自己小时特别绞牙,过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饺子,她非得要喝苞米𥻗子粥,害得奶奶要再去灶房,单独为她熬上一小盆。
丁老太现在心里的念想就是新殊。新殊劝丁老太要么去县城,要么去叔叔家,总之一个人她不放心。她担忧奶奶没地方洗澡,也担心奶奶的房子经不起大雪和暴雨。丁老太对孙女说,你小叔离我又不远,能有什么事?我一个人,单吃横睡,想吃什么做什么,想什么时候睡就上炕躺下,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能不能吃饱,有没有人欺负你?毕业了,能不能找到挣钱的活?
在八十多岁的丁老太眼里,潜意识还把温饱当成一种事,还想着孙女一个小丫头在外面没人护着。丁老太还会问新殊有没有找对象,有合适的男孩子就赶紧嫁了吧,她害怕自己哪天眼睛一闭,就看不到新殊结婚了。
新殊上学时忙,工作后更忙,每次回来看丁老太,也成了例行公事。好在通话方便,就经常与奶奶在电话里聊天。新殊对奶奶说的话不一定全能听进去,但奶奶说什么她都答应,与奶奶的对话总是十分愉快,这也是丁老太最开心的时候。丁老太现在心里装最多的就是新殊和新荣。新荣和她不亲近,但那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孙子,她希望知道孙子在哪里,在干什么。亲人就是亲人,丁老太虽不比喜欢新殊一样喜欢新荣,但也总比别人更多出一份关心。
星移斗转,又过去两年,乡里下来人,调查老旧危房,丁老太的房也被划进拆迁之列。拆迁后村里统一划拨宅基地建设新房。丁老太这时已经八十多了,盖新房不可能,就拿着拆旧房给的一点补偿,去到了黄有根的家里。
黄有根家是三年前刚盖的新房,盖新房时黄有泉还给弟弟拿了六万块。为此马丽和黄有泉还闹了很长时间。黄有泉说自己就这一个弟弟,爸爸没了,妈妈老了,自己家里还有点积蓄,帮帮弟弟不算过分。马丽的意思是,亲兄弟长大,各过各的日子,帮是情分,不帮谁也挑不出毛病。如此这样帮他,不如挑明是借给他,免得让黄有根生出误会,以为做大哥是应该的。黄有泉说妈就在黄有根的眼皮底下,有什么事净是弟弟出头,自己借这个机会给弟弟点钱,也让他们日后伺候起妈来没有怨言。
马丽说,你能保证咱妈能老呆在黄有根的家?她要想和我们住了,你能去找黄有根把钱要回来?黄有泉说,这话听起来想得周全,但我妈就两个儿子,难不成还要两家轮着住?哪家老人都不喜欢这样。人老了,一家家轮着住,那是做儿女的残酷自私。儿女们为了均等自己的责任,却把爹妈当做一个没有情感的对象轮来轮去,想想我的脸都呼呼发烧。我妈在城里是住不惯的,还是住在黄有根的家概率大。最后是马丽做出了让步。
丁老太去到小儿子家,有地方洗澡,还不用自己点火做饭。黄有根给新荣也申请了宅基地,两块合在一处,新房共盖了六间,也就是两套房子相接,两户各三间。丁老太来了,和自己儿子一起住,她住西屋。
丁老太每次与新殊通电话,新殊都问奶奶在小叔家开心不。丁老太总是说,还是老房好,在老房自己随便。新殊理解就是奶奶习惯了那种生活,还有些恋旧,时间一长,她自然就会适应。
丁老太这几天天天往公交车站跑,因为要过年了,她猜测新殊快要回来了。她和新殊通电话,新殊说回家后第一时间就来看奶奶,这让丁老太开始惦记上了。这天她吃过早饭,又独自来到车站。这一次她没有失望,她终于接到了孙女。车到黄家村头的停靠点,新殊意外发现奶奶,正和几个准备接人的乡邻在说话。奶奶穿着一件肥大的羽绒服,头顶戴一顶紫色的绒线帽,手里还拄着她以前给买的一根金属拐杖。奶奶说要过年了,我猜你就快回来了,所以没事就来这里看看。新殊的鼻子不仅一酸。奶奶不知望了多少天,迎来送往了多少辆公交车。
丁老太和新殊拉着手,向黄有根的家走去。房子轮廓正从光秃秃的白杨树枝杈间闪现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灰瓦红墙,门前立了两根罗马柱,前脸做了造型,很气派的房子。
丁老太和新殊进了院门。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狗吠,也没有鸡鸣。新殊说,小婶没有养点小牲口?丁老太说,他们嫌有味,夏天招苍蝇。新殊噢了一声。
丁老太对新殊说,你小叔和小婶都不在家,要中午才会回来。丁老太从兜里摸出钥匙,新殊接过打开房门,然后大大咧咧就往里走。刚迈两步,丁老太就略显紧张地喊住了她:不能这样走,要换鞋。
新殊不免有些惊讶,现在农村都这么讲究了么?出来进去脱鞋换鞋,多麻烦?但奶奶喊了,她还是乖乖退回来,两条腿换着金鸡独立,拽下了脚上的一双小皮靴,很随便地把脚塞进门口的一双棉拖鞋里。
丁老太没有脱鞋,而是变戏法样,从鞋架里扯出两个塑料口袋,然后靠着墙,把脚往口袋里慢慢塞。新殊见状,惊恐地去扶奶奶,她怕奶奶一个不小心,再摔倒了。丁老太忙说没事,我慢慢试验着来,要不稳,我就停下,歇一会再接着套。她边套边对新殊说,我懒得脱鞋,每次都这样。你小婶爱干净,不换鞋她会生气。我这样,来回出去方便。
丁老太拉着新殊在布艺沙发上坐下,新殊说奶奶,冬天有雪路滑,你这么大年纪,不要外出,就坐在家里看电视不好么?
丁老太脸上露出羞赧之色,说话有些嗫嚅。现在的电视打开了,也找不到台,在家里呆不住,就想到外面去。
转而丁老太想起了什么,急忙起身进到西屋,拎着一个小口袋递给新殊:这是你最爱吃的山榛子仁,我没事就用钳子夹,夹了一小口袋,留着你回来给你吃。
还是奶奶惦记我。新殊接过,从里面掏出几粒,扔到嘴里,夸张地说着真香,把奶奶重又拉回到沙发上。
新殊看着小叔家里的大液晶电视对丁老太说,从前你最喜欢看电视,电子管大屁股的小电视一看到半夜,现在守着这样一台大电视,还出去溜达什么?不会开,找我小叔啊。
丁老太说,你小叔教过我,可我老是记不住,头天学会,第二天又忘了。以前的老电视一打开就能看到画面,摁一下就知道是哪个台。你小叔家里这台叫什么来着?噢对,叫网络电视。打开来半天找不到台,好几次乱摁把界面弄错了,你小叔都要重调,淑英就会很不高兴,我也就再也不看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黄有根和淑英回来了。他们在替种植人参的大户加工红参,午休回来吃饭,见新殊来了,黄有根两口子很是客气。这新房,没有新殊爸妈的帮助,他们是盖不起的。两个人进屋从冰箱里向外掏东西,进到厨房忙活,不长时间,一桌丰盛的饭菜摆上了桌。
四个人满满一桌子菜,有鱼有肉。黄有根两口子让新殊坐下,新殊让奶奶先坐。丁老太挨新殊身边坐下。丁老太只吃眼前的一盘腌山芹菜炒肉,这个没刺也没骨头,再远一点有盘刀鱼和一盘炒排骨,她一口不吃。新殊记得奶奶爱吃鱼,夹了一块放进她的碗里。丁老太眼光快速地扫向淑英,随即又收回,就这么一秒钟的时间,新殊从婶婶的目光中看到了嫌弃和警告。丁老太下一个动作,是忙抽出一张纸,小心地吐出鱼刺,仔仔细细地用纸巾包好。
饭桌上,丁老太一句话没有,只在闷头吃饭。这让新殊感到很不自在。以前去奶奶家里,奶奶会为自己夹菜,会问自己合不合口味,现在,她只是客人了,只吃一点点饭,就放下碗筷,说自己饱了。明明,她没有吃进去多少啊。
饭后,收拾完碗筷,又剩下祖孙俩在家,新殊问奶奶,奶奶,平常你都是这样么?
丁老太回答说,我现在应该知足了。如今在儿子家住着,吃穿不愁,还能出去走走,和老邻居聊聊天。村里的张发奎,就你小时见到你就抱,不把你逗哭不算完那个,比我还要小七八岁,现在腿不好使,走路离不了拐杖,如今在三个儿子家轮流住,一个月就得换一家,多一天人家都不愿意。还有你孙奶奶,她怎么说呢,儿女都没钱,她又害了个头疼的病,一天离不了药,不吃药就疼得拿脑袋撞墙。儿女天天为她的事吵翻了天,她整天说自己怎么还不死,死了就清净了......
丁老太叙述得很平静,她对自己的现状是满意的。新殊却无来由地难受起来。人老了,都要走到这一步?但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临走时只好给婶婶拿出三千块钱。她希望婶婶拿了钱,能对自己的奶奶多一份关心,好一点。
孙女走了,丁老太又陷于那种茫然无措的困顿之中。她不知道一天应该干点什么,她熟悉的生活已经完全消失,她唯一能做的,是尽量把自己缩小,缩到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她轻手轻脚出了门,站在门口,眼前露出迷惘的神情。她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里走。她对于所有人,已不被需要,最好是在无声无息间,自行消失。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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