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月光悬在墨蓝的天穹底下,泛着莹白温润的光。
仪芳坐在铜镜前擦脸,夜里吃席,鹅蛋粉在桌上的女客手里转来转去,她瞧着嫌弃,就没去扑一扑脸面的妆,等散席回了房,额间两腮都汗津津的。
李妈牵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走进来,仪芳忙着描眉毛,李妈就说:“去,给四姨太太磕头。”
小姑娘一声不吭地,干干脆脆地磕了三个响头。
仪芳瞥了一眼铜镜里映衬出的人像,圆脸,打了条大粗辫子,身材壮实丰腴,也不露怯,就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
“做什么哪?”仪芳是堂子出身的,话腔打着弯儿,绕着柔,又轻又缓地问。
“爱娣,我侄子的童养媳,”李妈笑着说:“头前儿姨奶奶不是说要寻个机灵丫头么?她在田下什么活儿都干,什么苦都吃得。”
仪芳只是静默地微笑,也没接话茬。
李妈又道:“姨奶奶别瞧她才十二三岁,胳膊腿儿可长得像个大姑娘了,寻思没两年就该过门儿了。”
于是仪芳就转过脸来,爱娣睁着杏眼儿,这才看清了这位四姨太太的模样。上海这一阵儿时兴又细又长的眉毛,她进城两天,没少见街上的太太小姐们描这样细长的眉毛,可偏偏数这位四姨太太勾的眉最是漂亮,像一轮弯月,衬着底下一双风情万种的丹凤眼,领口梨花白旗袍的盘花软扣上嵌着粒珍珠,晕着隔了纱窗漏进来的月光。
仪芳懒洋洋地问:“你底下有弟弟么?”
爱娣点点头,“四个姐姐,一个三岁小弟。”
她斜斜地瞥了一眼,又道:“你们几个姊妹是不是都叫什么招娣迎娣?”
李妈笑了一下,爱娣低下头,不吭声。
02
三伏天,昼短日长。
爱娣没两天就摸清了这位姨太太的习性,府里当家的老太太岁数也六十好几了,前两年好容易媳妇熬成婆,心口积攒了大半辈子的怨气,天不亮就教底下的儿媳妇们站在廊下给她立规矩。
仪芳清早也去给老太太请安,其他老姨太太们还在跟前儿伺候着,东一嘴西一搭地闲谈逗趣儿,她陪着坐一会儿,只管垂着眼静默地微笑应和,等底下立规矩的几个少奶奶们站得脚发酸了,时候就差不离了,说着笑着就起身往外走,她是要回去补个回笼觉的,仪芳是老爷子的“小”姨太太,又会讨巧,老太太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难为她。
这日清早,老姨太太们照例扒着点陈年烂谷子的芝麻事儿反复咀嚼,外头忽地响起小汽车的喇叭声,没等老太太发话,仪芳支起身子来,推开窗子探出头去往下张望,瞧见季明礼披着军西装,从小汽车上大步走下来,汽车后头跟着一排警卫队。
仪芳就偏过头笑:“是二爷回来了,府里就数他爱坐小汽车。”
底下的几个少奶奶们都松了口气,老太太向来看重儿子,二爷回来了必定要叙话的,也不好留着儿媳妇们干巴巴地站着,又见老太太摇头道:“老二是有些时候没回来了,做个什么官儿不好,兵荒马乱的,非要掺合着做军阀头子。”
“您可该瞧瞧二爷这警卫队......”仪芳正打趣地说着,外间的楼梯噔噔响,季明礼走进来,挑了挑眉,问道:“我这警卫队怎么了?”
女佣人赶忙上前接过他的军西装,仪芳抿着嘴笑,轻声慢气地说:“这不是在说呢,二爷的警卫队可神气死了。”
像是挠痒痒似的,仪芳撇过头不去看他了,季明礼心头上被挠了一下,面上微笑着,视线忍不住地往她那儿瞥,上头的老太太却招手唤他,要和他说话,问今早吃了什么,外头的局势情形如何......老姨太太和少奶奶们都不声不响地候在屋里,爱娣心里纳闷儿,寻常时候,仪芳早该懒洋洋地起身回房了,这会儿子却恍若未闻地支着身子,望向窗外,袅袅婷婷的一段姣好身形裹在淡紫旗袍里,露着半截粉藕似的白胳膊。
老太太拉着季明礼又问了几句话,便扭头吩咐一干姨太太儿媳妇们都下去,仪芳笑道:“我去东厢房瞧瞧老爷子,天热,底下佣人伺候不好,怕长褥疮。”
老太太摸着茶盏,慢吞吞地道:“到底是你心细,不枉老爷子惦记你。”
03
从前辫子还没绞,前清的皇帝还在位,老爷子蒙祖荫做过几任不大不小的官,临了老了,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小姨太太,没两天就中风倒在床上,现下日日要佣人擦身端尿灌汤药。
老爷子住东厢房,负责照料的老大夫住在隔壁客房,平日只就一个男佣一个婆子伺候。
这会儿老爷子刚灌过汤药,瘫在红木雕床上,见着仪芳走进来,只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像小狗呜咽似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仪芳瞧了几眼,又与老大夫敷衍了几句话,旁边的老爷子伸出干瘪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去扯纱帐,婆子两步上前按住他,仪芳瞥了一眼,只觉胸口没由来地一阵发闷,房间里的纱窗撩开来,落到地上一个一个小圆斑点,明晃晃的,晃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于是起身就往外走。
外头的厢房院里,季明礼背着手望天,扭头瞥见她走出来,当下就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
“老爷子怎样?”他问道。
“二爷去瞧瞧不就知道了?”仪芳垂着眼,又轻声吩咐旁边的爱娣去厨房做个点心,一会儿送到她房里去。
打发了爱娣,季明礼低低地笑,“怎么没戴我送你的绿宝石耳环?我费了好大工夫寻来的。”
仪芳自顾地绕过他往外走:“二爷惯会哄人的,什么红宝石绿宝石,我可不稀罕吃你这套!”
“哎......哎.......”季明礼伸手去拉住她:“还生气哪?”
仪芳扭头瞪了他一眼,神情娇纵,勾人的丹凤眼似怒似嗔,教季明礼看得喉咙发干,心头荡漾,三魂七魄都化了柔。心里寻思道,无怪老爷子七老八十的年纪,上堂子听了一回戏,隔天就把这位娇艳的姨太太抬了回来。
“我那儿还有块镶钻金表,洋货......”季明礼说:“回头让副官送来给你。”
仪芳皱眉道:“别了,这府里上下那么多双眼睛,我可消受不起,送给二少奶奶去。”
“她?”季明礼嗤笑了一下,兴许是想到二少奶奶信佛,如花的年纪整日吃斋念佛活像个老尼姑。
“老爷子没多少时候了,等府里分了家,我接你出去住小公馆。”
“你总这样说,”仪芳冷哼:“谁稀罕做你的管家婆,”说着,一面伸手去摸他腰间别着的枪盒子,“哎......二爷那么威风,枪借我瞧瞧。”
季明礼皱眉,一把抓住她的手:“别乱动,你一个女人哪里会这个,擦枪走火怎么办?”
“这有什么,”仪芳满不在意:“外头的女军阀也玩枪,不见会走火。”
“你同她们哪里一样!”
仪芳笑了一笑,没说什么。
04
当年仪芳在天桥底下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她命里八字好,长相也好,倘若生在好人家里,一生大富大贵的命,奈何老天爷见不惯人顺顺当当地过日子,偏生要她投个穷人胎。
仪芳十二岁时,隔壁的老瘌头拎着几瓶酒来登门拜访,喝到醉醺醺的,说已交了钱,要买她回去做媳妇。她在旁边听着,猛地跳起来,咬掉了老瘌头一只耳朵。
接着就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血揍,像破烂一样被扔到街上。仪芳也不在意,爬起来吐了一口血水,一声不吭地进了堂子。
她十五岁亮嗓,唱得不大好,可是一双眼睛能勾人,一颦一笑眼波流转,勾得几个大老板乐意花钱捧她,也红过一段时间。
堂子里常年乌烟瘴气,来往的人也鱼龙混杂。她胆大心细,凭着心气儿手腕儿,倒手做过几次大买卖,攒下不少银钱,就盼着什么时候从堂子脱身了,能松松快快地过日子,没料想还是教老爷子不由分说地就抬进府里了。
也不知怎么就和季明礼扯上了。
仪芳摩挲着绿宝石坠子,微微失神。那会儿老爷子请宴席,席间教她唱一段儿助兴,宾客里就有几个饿狼似地馋着眼瞧她,仪芳是见惯了的,只微笑着应和。季明礼就大咧咧地坐在旁边,枪盒子搁在桌上,明着暗着替她说话。
后来......仪芳叹了口气。
老爷子硬生生地熬了三四年才闭了眼。
上海的战事打了一阵,又歇了一阵。老爷子赶上好时候,还能风风光光地做大丧。
白孝布从府里的灵堂挂到府外门口的大槐树上,请来了几个喇嘛和尚轮流昼夜念经,唢呐声吱吱呀呀地吹上整天。
府里的人都跪在灵堂里,呜呜咽咽地哭,尤其是老爷子的几个亲儿子,来吊唁的亲戚好友不少,他们要时刻匍匐在灵堂还礼,不过么,二爷似乎是例外。
现下这世道,能拉起几百人队伍的混混头子都敢自称军阀,倘若这样说,季明礼以前是混混头子,现在手里有了兵,可算是个小军阀了,莫说见不着他人在哪儿,见着了,除了老太太,也没人敢多嘴问一句。
仪芳只觉胸口闷得很,她是姨太太,不必守灵,
今夜月光好,便惶惶茫茫地在园子里走。
忽而听到廊角有娇俏惊呼地打闹声,她轻轻拨开垂下来的繁茂枝桠,透过月色,看见季明礼逗着一个姑娘说:“你不喜欢么?哎......你说......”
镶钻的别针在夜里熠熠生辉,姑娘满脸通红。
仪芳抬头望了望,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只望见墨蓝墨蓝的天穹。
05
捱到了下葬,分了家。
姨太太们分住一栋小公馆,仪芳什么也没要,一声不吭地搬了出去。自个儿在深巷子里置了两间房,平日吃茶种花消遣日子。
爱娣这时候寻上门来,教仪芳吃了一惊。
两年前李妈和仪芳说,爱娣是童养媳,也该到了添香火的时候了。仪芳拗不过,也没理由拦下,只好给了她一副头面算作嫁妆。
李妈带着爱娣回了田里乡下,算算时候,也有两年没见了。
爱娣是抱着个小女娃来的,瞧着有一岁了。爱娣灰头土脸的,女娃蜡黄的小脸也是脏兮兮的印子。
“后头又生了个女娃,一生下来就教那杀千刀的扔粪池里溺死了......”爱娣消瘦得脸颊陷下去,撩起衣袖子都是淤青血痕,她摇摇头,又说:“哎......我是苦命的,可总不能让我的丫头也遭罪啊......”
“早知我也像太太这样,咱们这种贱命贱身子,有什么好落不下的!”爱娣哽咽着,她服侍过仪芳,自然也明白她的出身。
仪芳给小女娃喂了半碗米糊,这才转过脸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她又扑通跪下来,流着泪喃喃地说:“还得劳太太给咱娘俩儿赏口饭吃......”
“做什么哪......”
爱娣睁着大而无神的杏眼儿,瞧见仪芳领口梨花白旗袍的盘花软扣上嵌着粒珍珠,晕着隔了纱窗漏进来的月光。
她想,早知也该像太太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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