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

太静了。

吸血鬼只听得楼下钟摆之声，沉闷如远雷。他精神奕奕地在城堡里走动，舒展许久不曾活动过的筋骨。只有人偶所在的房间是整洁的，其他地方已被蜘蛛、臭虫和老鼠侵占。

吸血鬼行若游云，穿梭不定间选定了几样首饰和油画。虽已蒙尘，细细擦拭以后仍可重焕光芒。

“这是我的战利品。”太静了，吸血鬼不由自言自语。他一时兴起，想着自己的洞窟幽深黯淡，莫若添些装饰——是了，那儿也如这里一般沉寂。

“会唱歌么？能跳舞么？”他转向人偶。

人偶幽蓝色的眼珠在淡淡月色中似乎闪动着光辉：“这里有一座钟楼，里头住着一个蒙面女郎，你只要敲一敲她的窗子，她就会慷慨地为你表演歌舞。那是世上最优美的歌声，最曼妙的舞蹈。”

“这里有一座花园，春天来的时候，鸟雀纷飞，花香馥郁，细雨柔润，悄悄地给每一片草叶尖儿坠上饱满而晶莹的露水，那女郎在花海里徜徉，轻灵如风，不曾惊落一颗水珠。”

吸血鬼恍然发现，他选中的那三副油画里皆有女郎的身影——她是秋千上的落叶，树梢挽着的月牙儿，在乌云内燃烧着的朝霞。

仿佛有风从画内吹拂而出，吸血鬼的斗篷微微扬起，而他的眉头却紧紧相锁。人偶说的那些话竟仿佛是从他肺腑里发出来的。

“她的眼睛看不见，也一直蒙着面纱，你们不曾见过彼此的模样。其实，她还能跳舞的时候，是能看见的，她以舞动的躯体感受着这个世界……也感受着总在黑夜里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

吸血鬼背过身去细数宝匣里的珍珠宝石，温润的是珍珠，如水滴般无可挽回地从指缝间漏下去，冰冷而坚硬的是金银首饰，抵在手心里尖削湿凉，如在深河里摸索到的嶙峋怪石。

忽然，他像被刺伤一般，将满箱珠宝扫落在地。

水滴落地成雨，清灵悦耳，怪石如山岳翻覆，砰然如鼓。

吸血鬼伸出湿漉漉、血淋淋的手，捧住人偶的脖颈，俯下脸去。

其时晨光微曦，人偶的皮肤渐渐柔软，吸血鬼的牙齿慢慢嵌入她的侧颈。

她在黑暗里等待了这么多年，却只是在等待最后的解脱。

多少年前，他妄自向她下了诅咒，让她安然无恙地度过天灾人祸，却也如困囚笼，生不如死。

被诅咒折叠的时间，如衣服的皱褶被铺展开来，人偶变回妙龄女郎不过刹那，便衰朽如同一截枯木，而后散落成一地灰烬。

没有面纱，吸血鬼解下斗篷，温柔地给她披上一层遮罩。

失了外袍的庇护，吸血鬼外露的皮肤开始“滋滋”作响。在灰烟弥漫中，他恍惚地想起，她的脸原来如月光那般清冷洁白，本就不应被尘土沾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