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需要凭借“幌子”才能行事的动物。这“幌子”时而叫作“祖宗之法”,时而叫作“圣人之言”,时而又唤作“春秋大义”。研究历史,在很多时候,并非为了弄清过去的真相,而是为了从故纸堆里,翻检出能为当下所用的“武器”。
《公羊传》、《穀梁传》同一部《春秋》两本的注解,都是在解释孔圣人的春秋大义。
公元前133年,汉武帝刘彻决心对匈奴用兵。然而,穷兵黩武的恶名,他是不愿背负的。他需要一面正义的旗帜。于是,他找到了《公羊传》。
《公羊传》里有这样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这话原本讲的是齐襄公为九世前的先祖复仇灭掉纪国,被《春秋》所赞扬。汉武帝巧妙地将这段历史与现实嫁接——他将自高祖“白登之耻”到吕后受辱,再到文帝时匈奴屡次寇边的旧账,统统打包,算作“九世之仇”。
于是,一场开疆拓土的现实战略,被包装成了光复国耻、践行儒家大义的正义之战。《公羊传》的“大复仇”理论,成了战争合法性的完美注脚。
然而,历史的戏剧性在于,同一部《春秋》,到了汉宣帝时期,却被解读出完全相反的“大义”。
此时,经过武帝末年长期的战争消耗,国家需要休养生息,边境政策需要从征伐转向安抚。于是,《穀梁传》登上了历史舞台。
同样是阐释《春秋》,《穀梁传》强调的是“亲亲之道”、“重德轻力”、“不以兵车为荣”。汉宣帝召开石渠阁会议,将《穀梁传》立为官学,绝非偶然。他需要一套全新的理论,来为他的怀柔政策背书。
班固在《汉书·匈奴传》中记载,宣帝采纳了萧望之“待之以礼,羁縻不绝”的建议。同一部儒家经典,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为两种截然相反的国家战略提供了“正统性”依据。
孔子当年的本意究竟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话可以被如何解释,如何用来“压服人心”。圣人之言,在这里成了一个空匣子,当权者需要什么,就往里面装什么东西。
我们不必嘲笑古人的“虚伪”,因为这套话语体系,至今仍在我们的血脉中流淌。
时光流转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深圳。这个被划为经济特区的小渔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百废待兴,建设需要巨额资金,可是中央和地方都没钱,唯一的路就是学习香港卖地,而“社会主义国家的土地公有制”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当时的一位资深人士,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中反复寻觅,最终在《恩格斯论住宅问题》中找到了关键论述。恩格斯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时,确实讨论了住宅商品化和土地权利的问题。这些论述,为探索土地有偿使用制度,提供了至关重要的理论支点。
1987年的深圳会堂,新中国第一场土地拍卖会落槌。这声槌响,与其说是敲开了一块土地的使用权,不如说是敲碎了僵化教条的思想枷锁。但它敲碎枷锁的方式,并非简单地否定过去,而是 “回到经典,重新解释”。
这个故事的深意在于:即便是最前沿、最突破性的改革,也需要在祖师爷的著作里找到它的“出生证明”。这并非多此一举,而是深谙这片土地上行事逻辑的智慧——要让一个新事物被广泛接受,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证明它“古已有之”,或者至少在权威经典中,能够找到支持的“微言大义”。
从汉武帝到汉宣帝,从古代长安到现代深圳,我们看到的是一以贯之的逻辑:话语的解释权,是最高层次的权力。
这让人想起意大利历史学家克罗齐那句名言:“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我们对于过去的一切叙述,都深深地浸染着当代的关怀、当代的焦虑和当代的目的。历史研究,在本质上是一种与现实持续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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