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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燕王喜二十七年，秦灭赵，随即屯兵中山，虎视燕国。燕国上下人心惶惶，满朝文武惴惴不安。
“诸位爱卿可有良策？”燕王喜从王座上站起来，来回踱着脚步问。我站在大殿的最前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地抖。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诸位爱卿可有良策？快快说来！”燕王喜又问了一遍，语速加快，看起来很焦躁。他的眼睛在群臣的脸上游移着，如抓寻漂浮之物的溺水者。
父王啊，谁还能有良策呢？良策不都让您亲自毁了吗？父王啊，您还记得二十三年前吗？您刚派丞相栗腹和赵国签订友好协议，可是您见赵国青壮年皆死于长平之战，孤儿还没有长大，转眼，就派栗腹和卿秦攻打赵国，那时乐间（乐毅之子）极力劝阻，可是父王您不听啊。结果呢？我们的军队被廉颇打败，还被人家一路打到都城，栗腹和卿秦这两个大将也折损了，乐间怕您迁怒于他，逃到了赵国。那一战您得到了什么？父王啊，如果二十三年有点长，那您一定还记得两年前吗？那时，赵国数次被秦军围攻，廉颇已经离开了赵，父王啊，您想趁机攻打赵国夺取城池。群臣都劝谏您啊，唇亡齿寒，赵亡之后燕就危险了。可是您听了吗？您依旧拍着胸脯坚持派兵攻打赵国，结果呢？说来也真够丢人的，燕军竟然被两面受敌的赵军斩杀了两万，剧辛这一代名将也战死了。您现在问谁有良策？您说谁还能有良策呢？
“丞相，说说你的看法。”燕王喜见没人回应，便点名。
“大王，秦军向来强悍，王翦又是名将，我燕国弱小，名将寥寥，与赵战尚且胜少败多，更何况与强秦，不如求和请降。”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父王您已经五十多岁快六十了吧，还整天沉迷了酒色之中。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群大臣平时怎么过日子您真的不知道吗？现在国难当头，还有几人能舍身报国啊？
“不可，我燕国尚有军士四十万人，还有一战之力，怎能拱手投降？岂不是白送人头于秦？”我站出来铿锵有力地说道，“大家难道没听说吗？赵国灭国之后，那嬴政竟然亲自去了邯郸，把曾经欺负她母家的人都坑杀了。嬴政是个狠毒之人，落在手里能有好下场吗？”
提前嬴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那嬴政哪里比我强？只不过运气比我好而已。我十岁那年，以燕国太子的身份到赵国做质子。嬴政呢？他爹原本是个不受秦王待见的质子，连继承王位的希望也没有，而嬴政呢，连质子都不是，他妈只是个身份低微的歌姬。可是没想到在吕不韦的操作下，他爹竟然回国当了秦王，更没想到的是仅仅当了三年的王就死了，就这样，秦王的宝座就落在嬴政的头上了。那时他才十三岁啊。而我呢？这个燕国的太子，那时已经弱冠，却还在赵国做着人质。
更让我气愤的是，四年前，已经三十五的我，一个燕国太子，又被父王派去做质子。这次去的国家不是别的国家，而是秦国。本以为嬴政会念着昔日的情分，会记得他这个“丹哥”。但是当见到嬴政的那一刻，我知道一切都已经变了。嬴政威严地坐在高台上，王气十足，真不愧是做了十五年王的人。我曾在赵国见到的那个受人欺负的孩童，那个亲切地叫我“丹哥”的赵政也已成昨日梦影。在我向下下拜的那一刻，他心里一定在嘲笑我吧。十八年过去了，我还是一个质子，一无所有的质子，毫无作为的质子，空有太子的名衔。而他呢，早成为列国谈之色变的雄主，天下好像早就在他的囊中了。果然，私下会面，这嬴政没少冷嘲热讽。
我要离开秦国，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质子，尤其是竟然是为了联合秦国，攻打赵国。我一直不同意父王这个决定。赵国完了，秦国不就该收拾我们燕国了吗？别看燕赵经常互殴，但最大的威胁还是秦国。秦国是那个躲在后面的黄雀。我不明白父王为什么连这个都不懂。
我嫉妒嬴政有个好爹。虽然死的早，但对嬴政真的是非常关爱的，临死前就把王位给了嬴政，给他早早地铺好了路，放手让他成长。如果嬴政的爹还是王的话，嬴政还是王子的话，不知道嬴政会不会这么快速地成长起来，秦国会不会这么迅猛地攻打六国。如果父王把位子早点给我，我为什么不能缔造我强大的燕帝国呢？
我要求回国，但嬴政死活不放，说什么除非马长出角来。这不是成心不让我回去吗？好，那我就逃，老天垂怜，我九死一生这才逃了回来。当然，这让燕王喜受惊不小，这暂不提。
如果我再落在嬴政的手里，我会向这个曾经跟在我屁股后面叫我丹哥的人求饶吗？我能忍受他的戏耍嘲弄吗？且不说他本就是一个无情狠毒之人。
“可是，我们怎能打得过秦呢？早晚不是灭亡吗？”群臣纷纷议论道。
“赵国虽被灭国，但赵王之兄嘉带领精锐逃到代地，自立为代王，意图复国。我们就甘心坐以待毙吗？”我咄咄逼人地说道。
鞠武，我的老师，道：“秦刚灭赵国，内部不稳，不可能马上进攻我国，趁此时机我们重新布防兵力，驻守武阳城，再联合其他国家，也许还有希望。”
“联盟也不没有过，当年五国合纵，不是照旧被秦国打败了吗？”
“那起码比坐等死要强。起码还有一丝希望。”鞠武梗着脖子说。
“儿臣愿意领兵驻守武阳城。”我主动请缨。
“姬丹，此事你不必参与，领兵打仗自有将军。”
父王啊，难道您只让我做质子不成？您是害怕失去兵权还是不不相信我的能力？
“报。秦国使者求见。”哎呀，秦国竟然这么快就派使者来了。
秦国使者高举着节杖，昂首挺胸，趾高气扬，走进燕国的殿堂不跪不拜，抬着头对燕王说：“如果投降，可保燕国上下人畜平安，燕国王室一世富贵。如果不投降，秦国铁骑一到，血流成河，鸡犬不宁。给你一月期限考虑。”说完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嬴政啊嬴政，真是欺人太甚。我燕国虽弱，但四十万军队也不是你一时能杀得尽的。
燕王喜惶恐地坐在王位上，群臣纷纷耸肩摊手道：“这如何是好？”
“父王，万不能投降啊。那嬴政本就是阴狠狡诈，不要中了秦国的奸计。”我焦急地对父王说。
父王却说：“姬丹，休要妄言，本王自有决断。”
可是，父王，你的决断是什么？当初，我从秦国逃出来，嬴政派使者言辞激烈地指责你，您呢？竟然还要把我送到秦国去，去续所谓的燕秦联盟。我在秦国的苦，你知道吗？联盟秦国做人质真有意义吗，您考虑过吗？
“臣以为，为了百姓少受侵害，体现我王爱民之心，可以答应。”说话的是一个宠臣，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什么爱民？谁有他家富有，谁都没有比他怕秦国杀来。
“父王，万万不能投降啊！”我急忙说道，直接跪在地上。
“报，代国使者求见。”太好了，代国的使者终于也来了。
使者向燕王行礼毕，便说道：“代王从赵国逃走时尚有十万精锐，国家存亡之际，愿意和燕国抛弃旧怨，联合抗秦。”
父王却说：“此事重大，容我君臣再行商议，再告知贵国。”
还有什么可商议的？还有什么可考虑的？现在，燕代联盟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二
“太子又去找荆轲了？他们在干什么，查清楚了吗？”燕王喜问一个黑衣人。这黑衣人是国王的暗卫，专门帮助国王收集情报，铲除异己。
四年前，太子丹从秦国逃回来之后，他们父子关系就降到了冰点。那时，燕王喜发现姬丹找了一个剑客，还对这剑客有求必应，美女宝器供他玩乐。那时燕王喜就派暗卫密切关注太子和荆轲的行为。
原来，到底是降秦还是联代，朝廷一时没有决意。朝堂散会之后，太子丹就去找了荆轲。
燕王喜遗憾的是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再想换个继承人也难。但是如果太子真的要刺杀他，或者要谋逆，那他也不会手软。
黑衣人说：“太子寻了一把宝剑，据说是太阿之剑，送给了荆轲。”
“好，继续监视。一旦有异动马上回禀寡人。”燕王喜道，此时他的脑子特别得清楚。
一月期限将近，燕王喜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好。一旦降了秦，他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美女美酒可以任意享受吗？即使有美女美酒为伴，也没了自由。而谁不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呢？谁想要仰人鼻息的人生呢？
这时，代国的使者又来求见，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两个好消息。嬴政之母突然病逝，嬴政已从邯郸返回秦国。秦国蝗虫过境，粮食大减，饥民哀嚎。隔天，燕国的情报人员也带来了这两个消息。原来，这真的是真的。
老天似乎在燕国的满天乌云中撕开一条口子，漏出一线金黄的阳光。
当晚，太子丹求见燕王喜。太子丹道：“韩王投降秦王，但现在韩王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如果父王投降，那么下场可想而知。”
燕王喜道：“寡人何尝不知投降不是一条好路，但是联合代王，就他那点赵国的残兵，我们就能打得过强秦吗？”
“儿臣倒有一计。望父王应允。”
“说来听听。”
“儿臣想把督亢之图献给秦，然后趁机刺杀嬴政。”
原来你养的荆轲是刺杀嬴政的，寡人放心多了。燕王喜心想，脸色也舒展了一些，说道：“嬴政身边保卫森严，难以成功。此计恐怕不行。”
你还没听我的计划，就说不行，父王啊，我在你眼里难道真的只能当质子吗？“儿臣自有周密安排。”太子丹心中不服。
燕王心想，什么计划周密，就一个荆轲而已，于是道：“再周密也难保成功。”
“何妨让儿臣详细说一说呢。”丹辩驳道。
“好，你说。”燕王喜一边饮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丹侃侃而谈，眉飞色舞，好像看到嬴政跪地求饶似的。
如果成功了那就太好了，可是万一失败了呢？那秦可不是会被激怒吗？秦王还会饶得了寡人吗？燕王喜心想。
于是，燕王喜说：“此计太险。你不需再说。寡人已经派人收拾辽东的行宫了。”燕国地形辽阔，辽东地形复杂，接近朝鲜、匈奴、北狄，如果都城不保，那就逃到辽东，如果辽东不保，那也方便逃到其他国家。
太子丹走出燕王喜的寝宫，只见月光洒了一地，如冰冷的雪。开国祖先召公贤德远播，至今人人颂《甘棠》之诗，纪念召公。还有燕昭王，筑造黄金台，那时天下人才都齐集我燕国，乐毅更是连下齐国七十城。可惜啊，一切都成了历史。谁能想到今日的燕国会成这副模样？
嬴政啊，你是不是非常得意？但我怎会甘心？荆轲啊，该你出场了，我等你好消息。太子丹脚步重又变得有力，在“雪”上踏步而去。
三
“荆轲骑马向南驰去。”一天后，黑衣人向燕王喜报道。
“马上阻杀！”燕王喜大喊道。随即命令身边的宦者马上召见太子。
太子丹一进来，燕王喜马上从席上跳起来，指着太子丹的鼻尖，大骂：“蠢货，蠢货，你已经派荆轲刺杀秦王了吧？你这是拿寡人冒险，拿整个燕国冒险……”
没想到燕王喜这么快就知道了，他只盼望荆轲早点抵达秦国。太子丹辩驳道：“儿臣这是在救燕。”
“还在狡辩！谁说燕需要你救啊？要救燕的人是寡人，是寡人。”
“儿臣是想嬴政死后，秦国必然大乱，趁此时机，各诸侯国能够得以喘息，再行联合。”
“自作聪明。来人，把太子关押起来。”燕王喜余怒未消。
几天过去了，黑衣人还没有回来。燕王喜便开始派人收拾辽东行宫。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太子丹在牢狱中计算着日子，不知荆轲成功了没有。突然有一天，燕王喜召见他。
燕王喜正气呼呼地等着他，见面就说：“荆轲被杀，秦王震怒，王翦已率军抵达易水南岸，你现在就去武阳城督战，城丢了你就提头来见。”
败了，败了，荆轲败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父王竟然让他督战，这，实在是求之不得。一个毫无尊严的质子怎能救国？怎比握在手中的兵权来得实在。
“代王一直想和我国联盟。这次正是机会。有代国精兵的加入，我方胜算会更大。望父王答应和代王联盟。”
燕王喜愤愤道：“逆子！寡人被你逼得好苦。”
翌日，太子丹带着十万士兵赶往武阳城。武阳城处于易水的北岸，是燕国南面的屏障，一旦攻破武阳城，那王翦就可以长驱直入了，燕国则危矣。王翦不知为何一直在易水南岸按兵不动。随后代王带着五万骑兵赶到武阳城。
临行前，太子丹将家中几箱财宝全部取出，犒赏随他出征的士兵，士兵欢呼，斗志昂扬。
太子妃面若桃花，体态婀娜，与太子丹依依不舍。太子丹轻握她的玉手，柔声安慰道：“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太子丹的女儿现在刚六岁，美丽活泼，如刚睁眼看世界的嫩芽，但现在好像被这气氛影响，仰着头一语不发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水润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着。她们为什么生在了燕国？为什么生在这个时代？天下又有多少这样的女人？他又能拿什么保护她们？唯有拼尽全力而已。
初春的冷风如细细的刀，太子丹站在武阳城上，看着易水对岸，秦军队伍果然整齐有序，黑压压一片，黑色的铠甲闪耀着压逼人的光泽。
秦军一直没有进攻，就这样驻扎着，让人琢磨不透。说好的震怒怒到了哪里？是怕渡河的时候被袭击？有可能。但是这对秦军不算大问题。然而在某一天雾蒙蒙的清晨，对面的秦军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前去探查的斥候来报，秦军向代国方向行去。
代王急了，道：“没想到会来个围魏救赵，寡人得回去救援。”太子丹安慰说：“王翦狡诈，先探查一番，不要上了王翦的当。”
第二波斥候回来，说秦军向代国方向行军，无疑。秦军还喧嚷说要灭掉代国。
代王更急了，说：“这下无疑了，寡人必须马上救援。今代燕联合，还请殿下与寡人联合袭击秦军。”
太子丹说：“大王莫急。这万一有埋伏……”
“殿下是不是不想和寡人共同袭击秦军？”代王打断太子丹的话。
“大王误会了。在下怎有此意？”
“那就和寡人一起袭击秦军。灭掉秦军，你我两国都有好处。”
“派斥候再探查一遍，看是否有埋伏。”
斥候回报说，未见埋伏。
路过一峡谷时，突然峡谷上旌旗摇动，喊声震天，密密麻麻地黑甲秦兵冒了出来。
代军血战冲出埋伏圈，但损失一万精兵。燕军较弱，损失二万。太子丹带兵折返武阳城，士气跌落。秦军气势汹汹地杀过来，燕军不敌，武阳城失守了。
代王带兵逃回代地，太子丹带领残兵逃回都城。秦军在身后如蝗虫一般滚滚追杀。
当太子丹还没到都城，秦军攻来的消息就传进宫中。燕王喜很后悔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如果多几个儿子，早就把这个太子废了，简直是废物一个，祸害一个。
燕王喜有条不紊地向辽东逃去。居庸关是进辽东必经的险要关隘，在这里还可以抵挡秦军一阵。
当太子丹来到都城的时候，没想到连一个士兵都没有了。高高的城墙还坚固地矗立着，但高高的大门却大开着。城中已经大乱，偷窃的，抢劫的，强奸的，杀人的……乱哄哄地四处都是。燕王喜竟然弃城而逃了！
太子丹迅速维持好城中秩序，紧闭城门。作为都城，城墙是坚固的，粮草还是充足的。秦军迅速将都城围得水泄不通，城外乌压压地如密密层层的乌鸦。
辽东行宫，燕王喜收到代王的书信，说，武阳城之败全因为太子丹指挥不当，致使燕代之军陷入埋伏，损失惨重。今秦急于攻燕，实乃因为太子丹刺杀嬴政，激怒嬴政。如果能把太子丹首级献给王翦，秦军必退，燕代之危必解。
燕王喜放下书信，若有所思。
第三天的都城军情传来了，太子丹还在坚守都城。
第十天的都城军情传来，秦军攻城凶猛，云梯、箭射、水淹，都城竟然还没有破。
第三十天的都城军情传来，秦军粮草不济，退了，太子丹守住都城了。
燕王喜马上派出一个宦官，赶往都城，召太子丹觐见，说有要事相商。
太子丹安排好城中事务，就骑马赶往行宫。其实秦军也不是铁打的，想办法总能战胜秦军的，他见了父王一定要极力说服父王全力抗秦。还有他许久未见的妻女一定在翘首盼望着他的归来吧。
秦宫大殿，嬴政打开燕王喜送来的木盒，里面赫然放着太子丹血淋淋的首级，双眼未闭。嬴政起初吓了一跳，然后咧着嘴笑道：“姬丹啊姬丹，你非要跟寡人斗，你斗得过吗？你肯定想不到吧，是你那好父亲把你的首级献给寡人的，这是向寡人请罪啊，向寡人求饶啊。哈哈哈，你不知道，其实你的首级不送来，寡人也打算缓几年再攻打你们燕国，王翦出兵燕国只是做做样子，魏国才是寡人急于灭掉的国家。你呀，真是可惜啊……可怜呀……哈哈哈……”
当燕王喜听到王翦回兵攻打魏国的消息，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搬掉了压在心上的巨石。他抱着貌美的妃子，喝着醇美的酒，美美地睡了个日上三竿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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