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牙仔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此文致敬《羊脂球》】

A市最闻名的是它的教育业，A大则是其中的佼佼者，每年向社会输送了大量人才。A大校长是省里都有名儿的企业家，他的照片被贴在教学楼名人墙的首位。

他身材矮胖，皮肤倒是极其白皙，就是肚子胖成了球，全身上下的器官似乎只剩头和肚，像一条扑腾上了岸的鱼，因此得了胖头鱼的美称。他本人也极其擅长鱼学。在学校每年重大活动的演讲里，总能听见他慷慨激昂地为全校师生讲述鱼学，诸如鱼头对准的主宾需要喝三杯，称为头三，而鱼尾对准的人需要喝四杯，称为尾四，寓意委以重任之类的云云。

这不，今年的运动会上，伟大的胖头鱼校长又开始了他激昂、壮阔的演讲。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转化成波纹散向四面，像一辆咯吱作响、爬行缓慢的马车。他念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不知不觉中，天也渐渐晴朗，胖头鱼最后宣讲了比赛期间的福利。比赛的终极大奖则是一面旗帜，获得集体接力跑冠军的班级则可以得到这份荣誉。

在操场的最后面，队伍的最尽头，五班的烂牙仔和孙猴子正悄咪咪地打盹。

烂牙仔全名叫梁海威，家境贫寒，长了一嘴的龅牙，至今没有矫正，当然可能是因为没钱。他是某个小村考上来的，是全村的骄傲，一说起这事就忍不住地咧嘴笑，露出一口龅牙，得了个烂牙仔的称呼。

他在班里很是出名，以至于谁谈到他，都会用逗乐的语气来一句：“嚯，烂牙仔来了。”

他个头矮小瘦弱，一对眼珠眯起。身边的孙猴子却比他高大、强壮。

孙猴子是个很有魅力的人，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有次跨年级的辩论赛上，他一个人把对面三名学长辩得说不了话，得了个不畏强权的名号。他和烂牙仔玩到一起，倒不是臭味相投，因为烂牙仔是弱者，他孙猴子就该和弱者玩！

站在他俩前面的是银铃儿和她的追求者小武松，穿着名贵的银铃儿显然家庭环境比他们更好，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扑灵扑灵，最令人喜欢的是她如百灵鸟般的歌喉，在班上是位炙手可热的人物。她此刻将双手缩进袖口，与身旁的小武松相比，显得更加娇小，可爱。

小武松是班上的体委，是班上最强壮的人，为了突出自己壮硕的身材，他在衣着上煞费苦心。

光是脚上那双NIKE ALPHAFLY3就令他显得神采奕奕，让人不由自主地认为他就是这场运动会的主角，救星。

很快到了抽签环节，用胖头鱼的话来讲：抽到男女都要上，这就是绝对的公平！

五班的班长作为抽签者，表情庄严而肃穆，宛如中世纪审判巫女的教徒。他将手缓缓伸进洞口，捏出一只纸团，展开。最后他大声念道：“第一棒，孙猴子！”

紧接着他将手再度伸进洞口，缓缓抽出一只纸团。

“第二棒，班长！”

到了这里，人群不免有些骚乱，一共就五棒，已经抽了一半，却还没有抽到体委。

“没有小武松，我们可怎么赢呀。”

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小武松高傲地抬起头，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班长，而班长也心领神会地握紧拳头再次将手伸了进去，随后掏出一只纸团，用胸有成竹的声音开口：“第三棒，小武松！”

紧接着他继续念道：“第四棒，银铃儿！”

“第五棒，——烂牙仔。”

“这不公平！”

他的名字一出来，底下炸开了锅，不少人纷纷耳语，但说到“成绩”“废物”“公平”这些字眼时，声音却特别响，让烂牙仔不由得抬起头，有人低下头，有人斜眼瞅着他，也有人用审视、鄙夷的目光打量他。

这让他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

而与他一同参赛的几人也谈起话来，烂牙仔的存在，让他们突然成为同仇敌忾的盟友。在他们看来，面对这个会让比赛失去赢面的人，他们必须表现出作为参赛者的悲愤，以显示出尽力了却没能让班级获奖的集体荣誉感。

孙猴子避开了其他几人的视线，瞪了四周一眼，拍了拍烂牙仔的肩，大声说道：“怕什么，有我在。”

此时的几人，也转移了话题，用一种高傲的语气讨论着装备。小武松展示了他的新款跑鞋，班长展示了速干套装，银铃儿展示了运动耳机。

他们一边谈论一边彼此交换友好的目光，虽然他们交情不深，但此刻他们却成为为班级夺得荣誉，响当当的人物。

很快，比赛开始了。

孙猴子跑第一棒，当他把接力棒递给班长时，五班的名次仍在平均水平。

他面带笑容，在一片加油声中，他觉得他是个好样的男子汉。

烂牙仔好几次抬头看向胖头鱼，像是要去找他说些什么，但每次都迟疑片刻，看着跑场，又默默地低下头。

他想了好几个借口和说辞，用以调换人员，可想到校长说的那句“公平”话，又打消了念头。

其实他并不紧张，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是玩伴里跑得最快的。只是上了高中后，没人愿意了解他。

等他抬头的时候，接力已经到了第三轮，小武松不愧是班上最厉害的人，他很快就超了其他人一大截，等他挥舞双手享受赞美时，五班已经领先了。

烂牙仔起身走进跑道，准备最后一轮接力。

背后的嘘声他并不在意。

也许等我为班级拿到了荣誉他们就会对我刮目相看，烂牙仔在心里默念。

可他忽然听见五班的方向传来一阵惊呼，扭头看，银铃儿倒在地上，那根接力棒也被摔在地上慢悠悠地滑着。

“我腿摔着了，动不了啦！”

银铃儿打着滚哀号。

他想都没想，立刻向后冲，捡起接力棒立刻向前跑，一嘴龅牙被风刮得呼呼作响。

此时他已经处在了最后一名。

他记得很久以前有次摔倒，韧带前交叉裂开，做了手术后医生嘱咐他不要剧烈运动。

他使劲咬着牙，挺着胸向前跑，姿势既不正确也不美观，但就是跑得飞快。

他是最后一名，但他现在几乎追平了银铃儿差的那段距离。

快到冲刺阶段时，他的力气耗尽了，在观众席的呼声中，其他人开始了加速冲刺。他跌跌撞撞地跑着，被越拖越远。

这时候，主席台上一面红旗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面作为奖励的红旗。

如果拿了第一，就不会有人叫我烂牙仔吧？

他的视线忽然在变窄，变得看不见左右，只看得见脚下这条跑道的终点。他的听觉范围在逐渐缩小，观众席的呼声消失了，旁边人的跑步声也消失了。他只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廉洁跑鞋与跑道重重摩擦的声音。

他的心脏发出咚咚的战鼓声，脚步沉重又轻盈，超过了一个个对手，重重地撞向终点，一头栽进跑道，昏昏沉沉中被人扶起。

“天呐，烂牙仔，你简直就是我们的英雄！”

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声音悦耳，好像是银铃儿。他睁开眼，发现扶起他的人是小武松，身旁的孙猴子用复杂的目光打量他。

一时间成了众人的焦点，烂牙仔有些害羞，只是低着头一直问着红旗的去向。

起初同学们还有些拘谨，但见烂牙仔很重视集体荣誉，也就聊开了。小武松和银铃儿都很善于交际，对烂牙仔亲切也不失身份，尤其是银铃儿，平日里都不看他一眼的人物，表现得非常亲近可爱，她拍着自己的腿，用俏皮的语气说：“还好有你，烂牙仔，不然我就给班级拖后腿了！”

这让烂牙仔觉得，这个称呼好像也不错。

孙猴子只是站在一边，默默不语。

大家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跑步，虽然自己没做多少贡献，却对做了贡献的人非常敬佩，烂牙仔用一种非常激动的语气，讲述了自己过去的故事以及腿曾经受伤的事情。

大家都用一种极其赞叹的语气夸奖了他，他顿时就成为一个高大、伟岸的形象。

有人递给他纸巾擦汗，有人送来一瓶散着冰气的汽水。

就在所有人都其乐融融的时候，班长忽然带来了一个消息，今年的助学金到了。

助学金？

“那个……我家里有困难。”烂牙仔弱弱地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

“是啊，烂牙仔刚为班级得到了荣誉，家里有困难领一份助学金是正常的。”

有人窃窃私语，又很快闭嘴。

由于助学金只有一份，班长提议投票决定。

申请这份助学金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银铃儿，一个是烂牙仔。

烂牙仔首先上台，用磕磕碰碰的声音说道：“大家好，我是烂牙仔，我的——我的家里确实很困难，这次连鞋也磨开胶了。我想得到这份助学金以方便我的学习。”

他下台时，和银铃儿擦肩而过，对方略显冷淡。

“总之就是这样，唉，我不小心摔了腿，我想去医院看看，然后助学金我会用一部分请大家去国贸那家餐厅吃饭，我也会给大家唱歌听。”银铃儿用一种略显撒娇的语气对大家说。

接下来开始投票，烂牙仔从作业本最后撕了一张纸，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递给班长。

“我来给大家唱票，一定公平公正。”班长义正词严地说。

“银铃儿，一票。”

……

“银铃儿，三十票。”

烂牙仔听着那一声声唱票，有些难过，班上只有四十人，银铃儿已经稳操胜券，她转过头和身旁的小武松低声聊天，逗得对方哈哈大笑，壮硕的肩膀不停地抖动。她点了几杯奶茶，等投票结束后就去取。

孙猴子则做着深刻地思考，烂牙仔本来是弱者，但他又为班级获得了荣誉，那对方是弱者还是强者呢？不过从票数看，对方还是弱者，他还可以和对方当朋友，于是他也开心地笑出声。

“银铃儿，四十票，全票通过！”班长大声宣布，讲台下的银铃儿对他露了个俏皮的笑容。

“这不公平！”烂牙仔呆呆地站着，脸色铁青，接着小声继续说：“这——这不公平，我明明投了自己一票。”

没有人理他，只有孙猴子狠狠地拍了桌子，两只火眼金睛扫视所有人，说：“你们做得太过了，太欺负人了！”然后掉头离去。

班长被这句话弄得很难堪，站在上面愣了一会，台下的银铃儿倒是善意地给他解了围：“荣誉是大家一起挣来的，怎么能为了道德绑架就随便让给一个人呢！”

“是啊，大家都是一个集体，怎么能因为烂牙仔做了贡献就放开底线呢？”

小武松捂着肚子笑道：“我看这小子就是想用助学金去买一双新鞋，嘿！诡计多端的家伙。”于是有人讲了个狗穿人的鞋结果摔倒的故事，银铃儿倒是回应得十分得体，称这只是一个无聊的笑话，有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咳嗽，于是又引发了新一轮的齐声大笑。

这些话虽然显得素质极低，但没人觉得刺耳，反而觉得有趣。

很快到了颁奖环节，温暖的阳光把那面红旗照得流光溢彩，烂牙仔五人站在那面红旗下，一切都准备妥当。

只是烂牙仔的脸色显得不那么愉快，只不过，谁会在意呢？没有人在意他，他忽然想到，自己为银铃儿的失误买了单，还赔上了腿二次受伤的风险，他忍不住地低声啜泣，低着头，让嘴角变成一条横线，让人尽可能看不出他的表情和难堪。

身边的几人都看到了，银铃儿对小武松和班长使了个眼色，又耸耸肩，像是在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大家都是公平公正来的选票，名额也不是哭出来的。

很快颁奖的音乐奏响，是一首全校合唱的《好日子》，按照惯例，台上几人只需等待台下合唱完毕，就可以捧着红旗回去了。

孙猴子忽然声音特别大地跟着唱，把身边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阳光的油彩涂红了今天的日子哟

生活的花朵是我们的笑容

啊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他带着一种得意的笑容大声参与合唱，声音大得让其他人都皱起眉。

而烂牙仔一直在哭，在歌声间隙，偶尔能从风中听到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