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榜
一九九八年的夏天,仿佛比往年来得更黏稠,更滞重。
日头像个巨大的、烧白的烙铁,死死地摁在湘南大地之上,要把田里的水、山间的雾、人身上的汗,都一并榨干、焙熟。
空气里弥漫着禾苗被炙烤后散发出的、略带焦香的青草气,混着泥土的腥味,一股脑儿钻进人的肺里,沉甸甸的。
放眼望去,连绵的丘陵间,原本应该是一片绿意盎然的稻田,如今却斑驳陆离,夹杂着大片刺眼的土黄色——那是被抛荒的田地,杂草已长得比人还高。
陈朝阳弓着身子,埋在齐腰深的稻禾间,手中的禾镰挥动,发出“唰啦——唰啦——”规律而枯燥的声响。
汗水沿着他年轻而紧实的脊梁沟往下淌,像一条条不安分的小虫,痒梭梭的,最终洇湿在打了补丁的粗布裤腰上。
他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后背,用搭在脖子上的、已经看不出本色的毛巾胡乱抹了把脸。
抬头望天,天空是一种被烈日漂白了的、刺眼的蓝,几丝云彩也无,看得人眼晕。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那片长满了茅草和野蒿的荒地,心里一阵发堵。
那是堂叔伯家的田,去年秋收后,就再没人打理了。
堂叔伯带着一家人去了东莞的玩具厂,说是在流水线上一天挣的钱,比在地里刨食一个月还多。
“种粮?种个屁!”年前堂叔伯回来办手续时,抿着酒,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辛辛苦苦打下的谷子,一百斤才卖几个钱?抵不上城里人一瓶好水!投入的种子、化肥、农药,还有人工,算下来倒贴!傻子才守着这破田!”
当时父亲陈老倌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一言不发,但额头上的皱纹像是又深了几道。
陈朝阳今年十九,高中刚毕业。两个月前,他在衡阳县二中的考场里,写完了可能是人生最后一张试卷。
此刻,正是等待命运宣判的焦灼时节。然而,环顾四周,一种比高考落榜更巨大的、关于这片土地和自身命运的迷茫,早已像田埂边的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
村里能走的壮劳力,几乎都走光了,去广东,去浙江,去一切传说中能挣到“活钱”的地方。
留下的,多是像他父母这样年纪偏大的,或是实在脱不开身的。
昔日热闹的田垄间,如今只剩下些佝偻的身影,沉默地重复着千年的劳作,但眼神里,早已没了过去那种对土地的热忱,只剩下麻木的坚持和深不见底的忧虑。
“朝阳——!朝阳——!”田埂上传来喊声,是村支书家的小儿子,跑得气喘吁吁,手里扬着一个牛皮纸信封。“你的信!从县里来的!”
陈朝阳的心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
他扔下禾镰,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水田,泥水溅脏了他卷到膝盖的裤腿。他几乎是抢过了那封信。
信封是标准的公用信封,落款处印着“衡阳县第二中学”的红字。
他的手有些抖,指尖因为长时间握镰刀和浸泡在水里,显得有些苍白、发皱。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撕开信封的封口。
里面薄薄的,只有一两页纸。他抽出来,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他期盼已久的录取通知书,而是一张成绩单的复印件。
他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急速地扫过那几个决定命运的数字。语文、数学、英语……总分,离那条无形的分数线,差着整整十八分。
十八分。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将他与他梦想中的“大学”彻底隔绝开来。
血液仿佛瞬间从头顶褪去,四肢一片冰凉。
耳畔的蝉鸣、田里的蛙声、远处村民的吆喝,全都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空无。
他死死盯着那几个数字,似乎想用目光把它们烧穿,看出一个不一样的结局来。
然而,没有奇迹。成绩单下面,还有一页信纸,是他一个考上了省城大学的同学写来的。
字迹潦草,语气却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朝阳,见字如面。我的通知书已经到了,九月初就要去报到……你的情况我听说了,别太灰心,路还长……寄上成绩单复印件,你自己看看……”
后面写了什么,他已经看不清了。那“十八分”和同学字里行间的“喜报”,像两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自尊。
一种混合着巨大失落、羞耻和茫然无措的情绪,像田里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捏着那两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僵立在田埂上,脸色煞白。
“咋样?朝阳,考上了没?”送信的小子凑过来,好奇地问。
陈朝阳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喉咙发紧,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没……没考上。”
“哦……”那小子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又释然,甚至带着点过来人的口气:
“没考上也没啥,咱村里有几个能上大学的?回来种地,或者出去打工,一样吃饭!你看强子、军伢子他们,在广东厂里,过年回来穿得周周正正,还给家里捎钱嘞!种田有啥出息?”
一样吃饭……陈朝阳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嘴里却泛起一股浓浓的苦涩。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寒窗苦读十二年,熬过了无数个油灯下的夜晚,做完了如山似海的习题,为的就是跳出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他梦想着走进大城市,坐在明亮的图书馆里,学习高深的知识,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有身份的人。
而不是像父辈一样,一辈子被这片土地束缚,重复着千年不变的劳作。
可如今,连这片土地本身,似乎也正在失去它最后的吸引力与保障。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家那栋低矮的土砖房。
路过村口那棵大槐树时,看见几个老人坐在树荫下,摇着蒲扇,话题正扯到将来的养老。
“……听说城里工人退休,每月有票子领,叫退休金。”
“咱农民有啥?就指着儿子养老呗。”
“儿子?儿子都跑出去打工了,一年到头见不到人影,自己都难活明白嘞!”
“稻谷加稻草,累死累活,也就混个肚饱,攒不下几个钱。将来老了,做不动了,怕是连瓶好药都买不起……”
“唉,这年月,农民,难啊……”
老人们浑浊的眼里满是忧惧。陈朝阳听着,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农民无钱买养老保险,老了无保障——这不仅是父辈们面临的现实,也像一片浓重的阴影,投射在他本已灰暗的未来图景上。
母亲正在灶间忙碌,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带着柴火特有的暖香。
见他回来,母亲抬起被灶火映红的脸,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信上……咋说?”
陈朝阳沉默着,把揉得皱巴巴的信纸递了过去。母亲不识字,但她看得懂儿子的表情。
她接过纸团,没有展开,只是默默地摩挲着,叹了口气:
“没考上……就没考上吧。咱家祖坟上没冒那股青烟,认命吧。好歹……家里还有几亩田,饿不着。”
认命?守着这几亩连养老都指望不上的田?陈朝阳猛地抬起头。
他不认!凭什么他就要认这个命?就因为生在银杯村,长在角山乡?
傍晚,父亲陈老倌扛着锄头回来了。
他身材干瘦,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如同田里的沟壑,记录着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艰辛。母亲在饭桌上低声跟他说了情况。
饭桌上是简单的农家菜:一碗不见油星的清炒南瓜,一碟腌萝卜干,一盆糙米饭。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老倌一直沉默地扒着饭,直到碗底空了,他才放下筷子,从腰后摸出旱烟袋,慢腾腾地塞着烟丝。
火柴“刺啦”一声划亮,映红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考不上,就算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常年吸烟的痰音,没有什么起伏,听不出是失望还是解脱,“屋里这十几亩田,总是要人种的。再过两年,托人给你说门亲事,成了家,心就定了。”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儿子听:“如今粮价贱,种田是发不了家,但好歹是根本。外面……风浪大。”
父亲的话语,像最后一抔土,不仅要埋葬陈朝阳关于大学的最后一丝幻想,似乎还要将他牢牢钉在这片看似毫无希望的土地上。
种田,娶妻,生子,然后像父亲一样,在这片土地上耗尽一生,最后变成田间的一座坟茔,甚至可能因为无人接替、无钱养老而晚景凄凉。
这就是他看得见的、全部的未来吗?
他嚯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我不种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要出去!去广东打工!”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死水潭。母亲愣住了,担忧地看着他。陈老倌抬起浑浊的眼睛,盯着儿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打工?打什么工?外面是那么好闯的?我听说城里人奸猾得很,专门骗你们这种愣头青!老老实实在家种地,饿不死你!别看现在田抛荒的多,那是他们心野了!土地是庄稼人的根!”
“根?这根都快烂掉了!”积压了一天的情绪终于爆发了,陈朝阳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种一年地,刨去种子化肥,还能剩几个钱?连给您买条好烟都舍不得!一斤稻谷卖的钱,还不如小卖部一瓶矿泉水!守着这破根,能有什么将来?连养老都成问题!我去广东,好歹能见见世面,挣的是活钱!挣的是将来的保障!!!”
“保障?世面能当饭吃?能当养老金?”陈老倌也火了,把旱烟杆在桌沿磕得砰砰响,“你以为钱是那么好挣的?那是要下力气的!是要看人脸色的!在家里,再穷也有瓦遮头,有地种粮,出去了,你睡马路啊?那些抛荒的人,将来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回来连口饭地都没了,哭都来不及!!!”
“睡马路我也认了!混不下去了我也认了!”
陈朝阳胸口剧烈起伏,“总比一辈子困在这山坳坳里,眼睁睁看着田地荒掉,看着自己像你们一样,老了没着没落强!我不想跟我爷、跟您一样,一辈子就知道守着这几块发不了家、致不了富、还保证不了明天的田!!!我想活出个人样来!我想挣一份实实在在的将来!!!”
“人样?你现在就不是人样了?”陈老倌猛地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儿子,“翅膀硬了是吧?老子的话都不听了?你出去!你出去了就别回来!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崽!”
“好了好了!少说两句!天塌下来了还是怎么的!”母亲急忙站起来打圆场,带着哭音把陈老倌往屋里推,又回头对陈朝阳使眼色,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朝阳,少说两句,你爹……你爹是怕你出去受苦啊……”
陈朝阳看着母亲苍老憔悴的面容,看着父亲佝偻而愤怒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知道父母的爱与担忧,但他更恐惧那一眼能望到头的、被贫困和不确定性笼罩的未来。
争吵戛然而止,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和深重的无力感,却久久不散。
陈朝阳冲出家门,一口气跑到村后的山岗上。夜幕已经降临,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银河浩渺。
山下的银杯村,灯火零星,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几颗碎钻,安静而闭塞。而在更远处, beyond the mountains, 他想象着广东那片热土上不夜的灯火。
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他大口呼吸着,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心绪。
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叹息,同学的信,那该死的“十八分”,老人们对养老的忧虑,还有那大片大片刺眼的抛荒田……一切都在他脑海里盘旋、交织。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他想起在县城高中,从那些稀有的、传阅得卷了边的杂志上看到的关于广东的描写。
那里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有川流不息的汽车,有灯火通明的工厂,传说那里遍地是机会,只要肯吃苦,就能挣到钱,就能改变命运,甚至能为自己挣得一份未来的保障。
那是一个与这片日渐凋敝、只余下“稻谷加稻草”绝望感的家乡截然不同的、充满无限可能性的“南方”。
“我要去!!!”他对着山下沉寂的村庄,对着浩瀚的星空,在心里无声地呐喊,仿佛也是在向一个时代宣告,“我一定要去!!!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我陈朝阳,绝不能就这样认命!!!绝不能在等待中耗尽青春,绝不能让我的未来,像那些抛荒的田地一样,长满无奈的野草!!!”
一股混含着绝望、愤怒、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不屈的豪情,在他年轻的胸膛里激荡、冲撞。
高考落榜,关上了一扇门,但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在命运的围墙上,在时代的浪潮中,硬生生凿开一扇窗,哪怕窗外是狂风暴雨。
他回到家里时,已是深夜。父母房里的灯已经熄了,但他知道他们肯定没睡。他摸黑回到自己用木板隔出来的小房间,点亮煤油灯。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破旧的木箱,里面装着他所有的课本和笔记。他一本本地抚摸着,那些熟悉的封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都曾承载着他的希望。
现在,它们都成了过去。他把它们整齐地码放好,也许是一种告别,也许是一种封存。
然后,他找出一个空白笔记本,翻开第一页,拿起钢笔,蘸了蘸墨水,郑重的、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出去。”
在这两个字的下面,他顿了顿,又用力添上一行小字:“闯出一条路来!!!”
墨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坚定,仿佛蕴含着破釜沉舟的力量。
这一夜,陈朝阳屋里的煤油灯,亮了很久。他在规划,在憧憬,也在为未知的前路,积蓄着勇气。
窗外的蛙声和虫鸣,依旧热闹,但它们再也无法扰乱这个少年决意远行的心。
他甚至开始想象,如何联系已经在外面的同伴,第一步该去哪里,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
现实的残酷和未来的渺茫,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的斗志。
他知道,天一亮,他的人生,将走向一个完全不同的、吉凶未卜的方向。
而在他身后,是无数个同样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的乡村青年,以及那片在时代变迁中默默抛荒、等待着重生或是彻底沉寂的广袤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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